「很遺憾,歷史是不存在假設的。」
羅太歲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沒有一點遺憾。
且不論李世民是以何種方式登上皇位的,他締造出有唐一代政治與軍事的巔峰,卻是不爭的事實。
「蓋因大勢之所趨,非人力所能扭轉。」他接著說道:「何況,即便當時秦王對皇位沒有染指之心,秦王府的屬僚們也會推著他走向這一步。」
這話立即引起了李麗質的注意。
有關玄武門兵變一事,所有人都諱莫如深,因此李麗質也是知之甚少。
只是從周圍一些隻言片語中得知,她父皇戰功彪炳,到了足以動搖太子之位的地步,因而受到打壓、構陷與迫害,最終退無可退,憤而反擊。
不過說到底,殺兄弒弟有悖綱常人倫。
尤其在與羅太歲的交談中,李麗質發現她父皇在奪位過程中是存在主動意向的,也就是所謂的「早有預謀」。
這令她深受打擊。
被迫的尚情有可原,但若真是有圖謀在先,那麼對於她父皇來說,這場兵變無疑是一輩子都抹消不去的污點。
而他在李麗質心目中的形象,也將大打折扣!
這就是過去這段時間,李麗質備受困擾的原因所在。
不過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今日羅太歲一反常態,一而再的提及她父皇的各種無奈之處……
這種感覺就像抓著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又怎麼能無動於衷?
「你說秦王府的屬僚們如何如何……到底何意?」李麗質終於開口問道,原本細膩的嗓音因為長時間的沉默而帶上了一些沙啞。
「首先,我們得透過現象看本質……」羅太歲頓了頓,自覺說話的方式太過超前,於是又道:「我的意思是,看事情不能被它的表象所迷惑,而應究其本源……也即根本原因所在。」
「你直說便是,我能聽懂。」李麗質點點頭,絲毫不拖泥帶水。
羅太歲有些吃癟的感覺,於是捏捏鼻子,又搖頭失笑了一下道:「玄武門兵變一事,看似秦王和太子為爭奪儲位,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實則是秦王在易儲無望的情況下對當時的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所下的最後通牒而已。」
他一句話就緊緊攥住了李麗質的思緒。
「再往更深層次里挖掘一下,這是『前朝遺老』和『功勳新貴』這兩股勢力,各自選擇領袖、站隊、抱團,在利益的驅使之下越滾越大,最終演變成不流血就無法解決矛盾的必然結果!」
羅太歲說得拗口,李麗質聽得也頗為吃力,但她很聰明的抓住了重點……
「前朝遺老?功勳新貴?」她仔細思索著這些字面下所代表的含義,似有所悟。
羅太歲侃侃而談:「我大唐自晉陽起兵,直至入主關中,僅僅用去五個月,這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太上皇嫻熟的政治手腕,獲得關隴門閥、豪強的支持,進展才如此神速。」
接著他又道:「然而,太上皇一路大肆封賞,全盤認同關隴士族從舊隋延續下來的權位,直接導致大唐開國後朝堂上的利益被這些前朝遺老瓜分殆盡。
在關中站穩腳跟後,太上皇委派秦王經略關東,許其招降納叛、開府治事之權,目的便是通過秦王去吸納那些朝堂上容納不下的各地英才。
於是乎,兩個代表不同利益的派系形成了,涇渭分明。」
所謂前朝遺老,即武德年間占據朝堂的舊關隴士族,以及從隋朝投靠過來的文武官員,他們對同為關隴士族的李淵有著強烈的認同感,並熱衷於維護舊有的權力架構。
而功勳新貴,是追隨李世民攻城略地,一戰一戰打出來的。他們功勳累累,自然需要一個更廣闊的舞台施展抱負。
如此,一個想要維持舊法統,一個希望打破舊法統建立新秩序,矛盾由此而生。
「那……」李麗質沉吟,「如你所說,息隱王當時應該也是站在前朝遺老那一邊的吧?」
「太子不過是皇權的附屬品而已,在繼承皇位之前並沒有太多的選擇權。」羅太歲點點頭,直截了當的說道:「他之所以能成為秦王的對手,只因為秦王尚且保持克制,試圖以皇子的身份爭奪太子之位。
一旦奪嫡無望,那麼秦王只剩兩條可走。
一是引頸待戮,至於第二條路……你已經知道了。」
說完,他聳了聳肩。
「克制?」李麗質覺得這個用詞很值得玩味。
羅太歲想到上一個世界在網上看到的一些發人深省的言論,如今仍然歷歷在目:「秦王用玄武門兵變告訴世人,他在極度弱勢的情況下,依舊有能力在皇宮重地發動兵變。
這意味著他在更早的時候,就有能力在更好的條件下組織起針對息隱王和海陵刺王等人的殺戮。
因此,秦王並非只能在武德九年的那個時刻動手,而是他在之前保持了最大的克制!」
他這一番話下來,李麗質頓時豁然開朗,腦海里一些糾纏不清的脈絡也逐漸清晰起來。
同時,她發自內心的對羅太歲生出一種敬佩之情。
因為從沒有人能像羅太歲這樣,閒來聊上幾句,就有撥雲見日之效,將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呈現在她面前,使其不受表象之迷惑。
這就是所謂的……透過現象看本質?
「所以說,歷史不存在假設。」
羅太歲作為從「歷史之外」走進歷史的那個人,自然有著非同一般的眼界,他緩緩說道:「大唐立國之後權力分配失衡,致使秦王畸大,隱有霸朝之勢……」
「何為霸朝?」李麗質打斷他。
羅太歲道:「霸朝,即霸府,簡言之就是權臣利用開府之便,網羅賢才,逐步架空朝堂,最終取而代之。
以漢末曹家為例,名曰漢魏禪讓,實則霸朝篡位!
余者劉裕、蕭道成、蕭衍、高歡……皆如此。」
事實上魏、晉、南北朝一直到隋、唐,幾乎每個王朝更迭,背後都有霸朝的存在。
他這麼一說,李麗質立即明白過來。
閒來讀史,他知道羅太歲提到的這類人野心極大。
當他們還是權臣的時候,處心積慮將自己的府署打造成一個小朝廷。
在這個小朝廷里他們行天子之事,總理天下軍政要務,一旦時機成熟,更可以逼迫天子禪位,然後將自己的小朝廷照搬過來,順利完成改朝換代。
「天策上將、太尉、尚書令、雍州牧、領十二衛大將軍、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益州道行台尚書令、蒲州都督、中書令……這是玄武門兵變前一年秦王所任之官職。」
羅太歲如數家珍,然後又道:「內有百僚之首的尚書令、領十二衛大將軍,外有節制半個天下的陝東道大行台,再加上自立門戶、猛將雲集的天策府……
此等權柄在手,放到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實打實的權臣!」
他轉過頭,看著李麗質道:「只要秦王願意,完全可以將天策府打造成霸府,進而架空朝堂……但他選擇克制。
細數個中緣由,或許是天下未定、外夷環伺,又或許還念及君父大義、手足之情……」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路,又似乎在感慨什麼。
李麗質亦回望著羅太歲,見他神情專注,尤其是那雙與粗獷面孔形成極致差異的眼睛,深邃而明亮,令人不禁深陷其中。
「但問題在於……」羅太歲深吸一口氣道:「那些追隨秦王的謀臣武將們可沒有這麼多顧慮。
他們出生入死,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願望是封侯拜相、一展抱負,你覺得他們會甘心蟄伏在一個親王府里當屬僚嗎?
更何況,太上皇當時已經著手打壓功臣,削秦王的權!」
他的氣息扑打在李麗質的俏臉上,而後者沉浸在他的話語中,似無所覺。
羅太歲又道:「秦王一旦失勢,他們這些屬僚該何去何從?
似秦王這般身份,這般冠絕天下的武功,尚且被猜忌打壓,他們又何談出路?
還不如反了他娘的,擁立秦王為天子!
成了,自有從龍之功。
若不成,唯一死而已!」
唯一死而已……
如此決絕的話在他口中用平淡的語氣說出,猶使得李麗質心中一顫,並引導著她的思緒代入到舊時秦王部下的處境和立場。
難怪羅大頭之前有言,即便當時秦王對皇位沒有染指之心,秦王府的屬僚們也會推著他走向這一步。
「秦王愛惜自己的羽毛,但屬僚們可是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若秦王不允,大家只得做鳥獸散。
若秦王允之,大家就齊心併力,博他個乾坤出來!
你是秦王,你又作何選擇?」
羅太歲問李麗質。
李麗質直視他的眼睛,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