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艷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這個地方。
他們說這個地方叫苦境,這裡也有個史艷文,卻死了很久。
他們都說,殺了那個史艷文的人,叫素還真。
史艷文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很迷茫,他不知自己怎麼來的,也記不清自己來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記憶始終模糊,只記得自己的孩子和兄弟,除此之外,還有些連接不上的片段經歷。
他在自己出現的附近找了一個月,沒有人,只有走獸飛禽,就只是一座荒山,一個月後,他走出了這個地方,就近找了一個小村莊,打聽了些能打聽到的消息,然後沉默著定居了下來。
他住的地方在村莊中心,村民知道他識字,很客氣地請他當了教書先生,他想了想自己的情況,也先應了下來,等慢慢理清了方向,報答了村民盛情,便離開此地。他既然能來到這裡,自然也能離開,方法或許很難找,但總會找得到。
可他沒想到,自己會一待就在這裡待了兩年。
兩年,他的記憶只清晰了少許,倒是和村民混的很熟,為了方便他教書,村民特地將最好最大的房屋收拾給了他,三不五時地送他一些瓜果蔬菜,讓他漸漸成了這裡有些話語權的人物,也讓他越來越離不開這裡,不是不想離開,而是總有人用各種方式挽留。
直到村里跑來了一個傻子。
這個傻子長得很俊秀,一身衣服雖然髒兮兮的,但質地看起來很好,一雙眼睛明明很深邃智慧,說出的話卻幼稚的像個孩子。不同於他,這個人被村民排斥了,說這個人看起來就不普通卻瘋瘋傻傻的,指不定得罪了什麼仇家,誰收留他誰就會被殃及。
史艷文聽罷,無語失笑,不過是個傻子,何必那麼懼怕?又是那麼無稽的理由,於是扶著人進了自己的木屋。
傻子有時不傻,只是喜歡用幼稚的言語掩藏自己的精明,史艷文不久便看了出來,卻不揭穿,反正他也沒惡意,只是不明白這個村莊有什麼東西,要他用這種方式進來。山村很少接觸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最近外界動盪,所以也不知道這個有著漩渦眉的人之所以如此,其實是中了一種來自彩綠險磡的蝕智綠絲,時好時壞的。
收留他的那天傍晚,史艷文用功力催熱了一桶洗澡水,然後面色窘迫地看著傻子,準確地說,看著一副良家少女抗拒色狼姿勢的傻子,略有些手足無措。
「咳,我燒了洗澡水,你……你要是不喜歡別人幫你,就自己洗,但是別整個人都泡進去,你聽得懂吧?」
傻子偏頭看著他,史艷文與他對視半晌,面色微紅地轉身,然後頓在了原地。
史艷文只知道他時傻時精,只道那是個文士儒修之類,卻沒想到他輕功了得,一轉頭方在身後的人就出現在了身前,無聲無息的。那雙故作天真的臉上突然分出了一絲狡詐,史艷文還沒反應過來,就撲通一聲被推進了木桶里。
「哈哈,洗澡啊,洗澡好啊,我幫你!」
史艷文懵了一瞬,在髮帶被扯開才想起要制止那人,也沒管那又長又黑的頭髮到底怎樣亂糟糟了,躲開他的手就想從木桶里起來,然後又聽見撲通一聲,又有個人跳了進來,用大的誇張的力道將他按在了木桶上。
「……」史艷文無比慶幸這間臥室是要脫鞋進的。
「你是誰啊?為什麼連澡都不會洗?」邊說便去撕他的衣服。
「等等!」史艷文握住他的手腕,深吸了口氣,「我知道你現在很清醒,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
傻子鬆手,蹲在水裡看他半晌,依舊天真的樣子,說出的話卻叫史艷文愣在當場,「你是史艷文。」
愣過之後,就是巨大的狂喜,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卻沒想到木桶底面很滑,害他直接跪倒在了水中,可他也不管,手搭在傻子的肩上,激動的不已地問他,「你認識我?」
傻子眨眨眼,「知道啊,因為我是素還真。」
史艷文還以為自己找到了回去的契機,他沉寂了兩年才有了跳動的心,卻瞬間因為這句話又冷了下來。
「素還真?」史艷文慢慢鬆開手,徒然坐了下去,全身徹底被打濕,「是了,這個世界的史艷文,又不止我一個,你認識的,不是我。」
「你不是史艷文嗎?」素還真又問。
史艷文看了看他,苦笑一聲,起身跨出木桶,也不管身後還有人看,到衣櫥面前就開始寬衣解帶,「我是,但不是你認識的史艷文,你便當在下是同名同姓之人吧。」
「嗯……」
「說起來,我和你認識的史艷文很像嗎?」他遇到了一個認識「史艷文」的人,如果說一點也不好奇也未免太假,「我是說容貌。」
素還真未見言語。
史艷文轉頭一看,卻發現木桶里的人一身光溜溜,帶有蓮紋的衣裳和發冠被扔了一地,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
史艷文指導他自己洗完了之後,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給他穿上,兩套髒衣服被他洗了晾好,正準備去廚房做飯,素還真卻要拉著他去爬山,在天黑月明的時候,去爬山。
不偏不倚,爬的恰是那座史艷文不知何故出現的山。
史艷文無從拒絕。
那座山很普通,林密草雜,一輪冷月掛在樹枝上,山道還算明朗,山下布滿青苔的小溪里還能聽到蛙鳴,有種靜謐的錯覺,只是越往上走風越大,也越冷,史艷文看了眼前面蹦蹦跳跳的人,有些無奈,這人如此謹慎,連沒其他人的時候也裝瘋賣傻,看來是對自己戒備的很。
「到了嗎?」
「嗯?」史艷文四處看了看,四周一片荊棘,樹上也攀附著絞殺植物,實在不好下腳,「我一睜眼就在這裡,也不清楚這是什麼地方,尋了一個月也沒發現什麼特別,你……你能看出來什麼嗎?」
素還真拿了根棍子這裡戳戳那裡碰碰,跟過家家一樣,史艷文緊張地看著他,他兩年未出這裡,其實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直覺,他直覺這個地方有些特別,直覺總會有人來幫他,所以一直等在這裡。
「這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嘛,一點都不好玩!」素還真扔了棍子,又往山下跑去,「還不如下去抓青蛙。」
「……」史艷文在原地停了一會,有些失望的搖搖頭,「確實,這裡不好玩。」
不過他也不可能陪著素還真抓青蛙,好說歹說讓他回了木屋休息,自己卻在院子裡坐了許久,用樹葉編了不少小兔子,到凌晨才縮在外面的木地板上睡去,陷入那些錯亂的記憶里。
兩年來他做了很多夢,真的假的,破碎的混亂的,沒有一個是好的,他努力去回憶自己來之前發生了什麼,卻總是做無用功。他記得自己的親人朋友,有時卻會很混亂,讓他好不容易想清楚的東西又再度模糊,伴隨著額間脹痛,從夢中驚醒。
今天卻不一樣,他記憶被重新打散後,那陣脹痛卻好像眨眼就不見了,一覺睡到了鄰居的孩子來敲門才醒。
醒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回到了木屋,空蕩蕩的房間裡,只他一人。
史艷文開門讓孩子們脫鞋進來,自己去井邊打水梳洗,目光掃過只剩一襲白衣的晾衣繩,無聲輕笑,剛來的時候他曾去遠處打聽過素還真的過往,那人是個君子,一個與他立場差不多的受苦人,雖然對他的話有半分懷疑,卻還有半分挑挑揀揀的信任。
倒是這個世界的武學他十分感興趣,他畢竟是個武人,若有機會總想嘗試的,何況他本已決定過段時間便外出尋找信息,若是回家的時間過長,他必須保證自己能夠活到那個時候。
若是他在苦境過的再久,在九界不過一瞬,如南柯一夢般,那他豈可在此虛耗至死?
不過,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先生!這裡有好多小兔子啊!是送給我們的嗎?」
「是啊,」史艷文笑笑,看了看走廊,「你們喜歡嗎?」
「喜歡!」
……
他仍在這裡教書,卻暗暗準備著離開,只是沒等到那天,就有人逼著他離開了,或者說,逼著所有人離開。
淳樸的村莊多是用木材建造,一家連著一家,一把大火就能讓整個小村莊燒成一片,更別說來者拿了數十隻火把。史艷文遠遠就聽見地面轟轟傳來的震動聲,連忙趕著孩子們回家告訴父母鄰居收拾東西,也不知是亂世平民的本能,還是村子裡自有天佑,等那隊人來的時候,各家各戶已經撿了要緊錢財衣物,安安靜靜地站在了史艷文木屋前。
「後山有條小路,你們快快動身,莫要耽擱,他們見此地無人,過個十天半月你們再回來便可。」
「可是……」村裡的老人猶豫地看著他,「我們沒地方可去啊,這附近的村莊應該和我們一樣都沒了人,這……」
史艷文皺眉,他已經能看到山霧朦朧中高低起伏的紅色,只怕只有半刻便能到達,這麼一大票人,此刻不走,等會更是來不及了,而且前兩日方下過雨,這滿地的腳印最是掩蓋不住。
絕不可在此片刻耽擱。
史艷文問,「諸位傍山而居,可知如何在山中生活?若困在山中可有出路能尋?」
「可以是可以,這山中四通八達,除了我們,極少有人能尋到出路,」老者點頭,「但他們也可以進山啊。」
「無妨,那些人行動有序,紀律嚴密不說廢話,看起來不屬強盜之流,」史艷文想了想,「你們去山中,我自有辦法讓他們不去找尋。」
「可……」老者仍在猶豫。
旁邊一個大嬸急了,「別可是了,聽史先生的吧!再等下去,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老者頓時醒悟,連忙招呼眾人往山道里去,巧的是,去的那座山正好是史艷文出現的山,許是看中了那林中頗多荊棘,植被較廣,能熬的久些,也能看到村里。史艷文走在最後,看著眾人迅速往山中跑去,也不敢舉出明火,全靠經驗,竟也勉強跑了進去。
眼看人都已去,史艷文站在兩旁都是峭壁的山坳中間目送,後面幾個村民見了大驚,「先生為何不走?」
「你們進去,跑遠些,我要將這條路截斷。」
村民不懂,「先生何意?」
史艷文雙手置於胸前,躬身行了個禮,笑道,「諸位且去,這兩年多謝諸位照顧,此回,便當艷文的回報吧。」
村民還是不懂,但卻被人牽著往前走,他們看了看史艷文身後,已經有大火瀰漫的跡象,心裡又慌又急,便只好跺跺腳,道,「我們知曉先生非是池中之物,但請先生保重,若能平安,日後定要回來看看,這……我們就不挽留了,告辭。」說完轉身,匆匆跟上了大部隊。
史艷文輕輕嘆了口氣,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快,已經有人追上來了。
可這條路,誰都不能過。
至陽至剛的內力怦然勃發,大地倏然震動,爬山的村民一驚,搖晃著身體看向身後,巨大山坳之處,白衣的教書先生如仙人一樣騰飛空中,兩道巨大的金黃光芒在他身邊展開,狠狠撞擊上了兩旁的山壁,山壁轟鳴之間,竟生生裂開了巨大的口子,下過雨的草木巨石如泥石流一樣奔騰而過,被切開的口子驟分開來,恍如一道生與死的天塹。
原來,那個儒雅溫潤的教書先生,竟是如此厲害的人物……
村民怔在了山道上,如集體失聲般,許久,等到那邊打殺聲出現,才反應過來往山上再度奔逃而去,從此刻起,他們將要再次躲避半月,等他們下來才會發現,那一地乾涸的鮮血,被史艷文一一埋葬的屍體,以及墳頭前凌亂潰敗的刀兵。
史艷文在天明之後離開,他收埋了屍體,一部分是因為善意,另外一部分,則是希望若是來日再有人進犯,能看在這份收埋之情的份上,不要傷害村民。
不過他已經很久沒出過村子了,雖然他曾經在一個昏暗的地方被鎖了長達五年,但也並不代表他已經能夠適應長期被困在一個地方,收拾好一切後,他換上了那件險些被火光燒到的白衣,在村外取走了一隻漁民的小船,任那小舟帶著他在河中漂流。
見到第一個城鎮後,他便上岸。
只是不知道這片小舟會漂到哪裡,漂多久,他心裡沒底,就像對他自己一樣。他在這個世界上,也如同小舟一樣,不知道會漂到哪裡,漂多久,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困難,會結識些什麼人,他有一個大致的方向,也大概知道要找什麼人,卻始終覺得躊躇不定,錯亂的記憶隨時都在叨擾著他,讓他沒有重心。
清晰,又十分茫然。
史艷文不是個耽溺傷懷的人,只是這般際遇實在讓他愁悶,記憶破碎,誤落他界,格格不入。
無緣一身輕,飄搖似浮萍。
這已經是他能調整的最好狀態,比兩年前那渾渾噩噩神志不清的,要好的太多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