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據自己的姑子沈夫人昔年來信里說,沈家外甥當年出生的時候,正是天亮時分。下人們給他祖父報喜,沈老大人抬眼看到霞光映紅窗紙,以為吉兆,遂給這個孫兒賜名緹。
沈緹。
沈夫人成婚多年,就這一個獨生兒子沈緹。
在見到真人之前,三夫人揣測著這樣的獨生子,沈夫人又是高嫁的,必是捧著怕摔、含著怕化,拿他當成眼珠子看的。
相識人家裡也有這樣的,都慣得不成樣。
來之前她特地囑咐了幾個孩子,與沈家這個表兄弟相處一定要包容忍讓。
她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殷三老爺不過一庶子,才具也平平,因著這個高嫁的同胞妹妹才多得了老太爺幾分看重。於三夫人來說,這姑子和外甥都是他們三房的貴客,自然要多包容多擔待。
哪知道此刻打眼看去,沈家外甥沈緹小小年紀,談吐清楚,進退有據,沒有一絲錯禮的地方,直把三房的三個兒子比成了鄉野小子。
全不是三夫人想像中的那種憊賴紈絝子弟。
三夫人瞅著這一雙清澈眼睛,乾淨氣質,還有這說話不急不躁的模樣,喜歡得不得了,忙解釋:「也是趕得不巧,你四姐姐的姨娘這兩日剛過身,她受了驚嚇,又發燒又昏睡的。今日裡下人來報過了,倒是說好多了,可她身上有孝,晦氣,你母親難得回來一趟,別衝撞了她。」
沈夫人說:「我記得四丫頭和曦哥兒同年的?」
三夫人說:「正是,四丫頭大了曦哥兒幾個月。那年才有了四丫頭沒多久京城就送來了你的喜訊,把太爺和我們高興得什麼似的。」
曦哥兒是沈緹的乳名,晨間誕生,故乳名為曦。
他和殷蒔同年但略小几個月,往大里說是小少年也行,往小里說是男童也行。
殷家女孩們沒有序總排行,各房論各房的。殷蒔是三房的四姑娘。
沈夫人道:「小小年紀就沒了生母,可憐見的。」
三夫人此時心裡哪有殷蒔,沈夫人稍嘆了兩句,三夫人便轉了話題,說起老夫人:「她既說身子不太爽利,妹妹也不必往前去,盡有我呢。知道妹妹有孝心,但妹妹是嬌客,難得回來一趟,只管自在。」
因孩子們也在,不好明說「老太太看見你過得這麼好就不痛快,你別往她跟前湊,我給你擋著,你回娘家要開心」。
當然沈夫人心裡明鏡似的,笑吟吟地應了,接了嫂子這番好意。
姑嫂倆多年不見,自有許多契闊之情。三夫人引了頭,沈夫人便喚沈緹:「你們小孩子去廂房玩耍吧。」
沈緹應了「是」,又給舅母行禮告了罪,然後邀請三房的表兄弟們:「去我那裡說話。」
這院子是沈夫人出閣前的閨房,如今她自然還住正房,廂房收拾出來給表少爺沈緹住了。
但沈緹年紀雖小,卻並不仗著年紀小就無視禮法,正兒八經地只請了表哥表弟們,沒有邀請表姐妹們,十分講究規矩。
沈夫人嗔道:「你姐姐們年紀也不大,一併去。一輩子見不著幾回的。」
這的確是真話,沈緹想著也有道理,便點頭:「姐姐妹妹們一併去,與我講講母親家鄉。」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便跟著沈緹去了廂房。
房間裡清靜了,兩個女人放鬆下來。
三夫人羨慕道:「瞧瞧曦哥兒這孩子,有板有眼的,說話做事多麼有章法。」
「別提了。」沈夫人卻說,「小小年紀像個小老頭。」
「從小就跟著他祖父、父親,我除了問問飲食、衣裳,其他的半點摸不著。雖是我生的,竟無半分像我,十足十地像極了沈家人。」
像是抱怨,實則炫耀,那眼裡是有光彩的。
三夫人掩口道:「我聽你哥哥說,父親曾私底下對他說:你妹夫打小就是個沉凝穩重之人,唯一一次像個年輕人就是自己挑中了你四妹。」
提起這個,沈夫人便面生紅暈,明明成親多年,眉間卻似少女。
三夫人做了多年庶子媳婦,一看就明白——這模樣只能是婆婆善待、夫君疼愛才養得出來的。但凡有一點磋磨,都存不住眉間的這份舒緩與明媚。
三夫人又羨又嘆。
姑嫂說了說兩邊家裡的情狀,又拉了拉兒女經。
不是誰都能如沈夫人那樣幸運,三夫人就常被婆婆磋磨,其實頗有意想背後說說老夫人小話,但沈夫人似乎對老夫人如何打壓庶子媳婦和如何不快樂並不怎麼感興趣,三夫人就很有眼色地及時住口了。
只一力稱讚:「多虧你,你哥哥如今也很受父親看重,要不然,我的日子更不好過。」
花花轎子互相抬,沈夫人自然要自謙:「是哥哥自己爭氣,嫂嫂辛苦了。」
三夫人笑吟吟道:「可惜了我沒生出女兒來,要不然非得跟你結個兒女親家不可。」
她沒有親生女兒,這一句自然只是笑談,可雖如此,沈夫人依然沒有接這個話茬,只抿嘴笑笑。
她自己是庶女高嫁不錯,但那是因為她的父親對公爹有救命之恩。
殷三老爺雖然是她親哥哥,但對沈家沒有半點恩情,甚至還要沾妹妹的光,他的女兒別說庶女,就是嫡女也不可能高攀得上祖、父都是進士的沈緹。
沈夫人不回應,三夫人便心下雪亮。
前幾日她那傻夫君還曾發過夢:「若是能再和沈家親上加親就更好了。」
還非叫她探探妹妹口風,她當時就說過肯定不行,奈何男人就是愛發夢。
行了,夢夢就行了,回去得提醒他別真的提出來,惹人笑還是次要的,更怕惹了這妹妹生氣,以後不來往了。
姑嫂倆多年不見,很盡了聊興之後三夫人才起身,叫人喚了孩子們過來,帶著三爺的兒女們告辭。
沈夫人也有略有些乏,叫婢女給她捶肩膀。
沈緹過來喚了聲「母親」。沈夫人抬眼,卻見小小少年眉頭微蹙。她忙問:「怎麼不開心的模樣?可是和家中兄弟起了什麼爭執?」
她這話也不是全無由頭。她丈夫沈博便是一個十分固執之人,若相信自己是對的,便是磕得頭破血流也不會改。沈緹是十足十地像了他父親,從小就是個犟種。
「並沒有,我們來外家做客,我怎會如此不知禮。」沈緹微微不滿。
「那你怎麼了,倒是跟娘說嘛。」沈夫人嗔他。
「按理,我不該說長輩。」沈緹跟親娘也不兜圈子,直說了他的不滿,「只是我觀舅母說起四姐姐新喪生母,竟是帶著笑說的。生母雖是妾,那也是親娘。小小女兒正經人倫之悲,舅母身為嫡母提起此事竟言笑晏晏」
沈夫人立刻明白了。
沈緹三歲便開蒙,由祖父親自教導讀書,聖人仁義禮智信的道理深入骨髓。三夫人這嫡母說庶女剛死了親娘時竟帶著滿臉笑,擱沈緹心裡,只怕已經給這位親舅母頭上打上了「不慈」的標籤。
她「咳」了一聲,替娘家嫂嫂遮掩:「你舅母就是見到我們一時太高興了」
小少年投過來一瞥,目光中帶著責備,顯然對母親這個解釋並不買賬,只不過遵從孝道不當著婢女們的面去駁斥母親而已。
沈夫人無奈,只得坐起來,揮退婢女,對兒子道:「過來坐,我與你分說。」
沈緹過去坐到榻幾的另一邊,與母親面對面。
他年紀歲小,讀書卻早,明事理也早,且他若有不明白的事,若在沈夫人這裡求不到解答,說不得回京後就要去父親和祖父那裡求解。
因此沈夫人並不糊弄他,認真地與他講現實:「我知道你學的那套道理告訴你每個人該怎樣,譬如夫妻該和睦,正室該大度,嫡母該慈愛。可那只是道理上來說的,真落在眼前日子裡,咱們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誰個都得有個喜惡。」
「正室不苛待妾室和庶出兒女,便已經是大度的妻子、慈愛的母親,你非得讓她照書本上那樣發自真心地喜歡與自己爭奪丈夫的女子、與自己的兒子爭奪家產的庶子,你要曉得那是不可能的。」
沈緹張口欲要反駁,沈夫人卻快一步搶了他的話頭:「便是你,道理上來說,該友愛兄弟、親近同族的吧?可你三伯爺那一房的小十七,怎不見你去友愛他?那也是你的同族兄弟,同姓同宗,血脈手足呀。只因那孩子憊賴無禮,又不求上進,入不了你的眼,你便嫌棄。你瞧,小十七於你根本無甚妨礙,既不與你爭奪長輩的寵愛,也不分你父親將來留給你的資產,可你就是不喜歡他是不是?」
沈緹動了動嘴唇,發現這件事實在無可辯駁,又閉上了。
沈夫人趁熱打鐵,揶揄:「怎麼就覺得要求旁的人要為自己真心討厭的人發自內心的悲傷那麼硬氣呢?」
「我自出嫁後,還是頭一次省親。你舅母與我多年未見,與你更是頭一次相見。我與她、你與她乃是親姑嫂、親舅母和外甥,你可知道你舅母見著我們有多高興。和這份發自真心的高興比起來,討厭的人沒了算什麼大事?你非要按頭她為個妾沒了傷心難過?你自己覺得說出來可理直氣壯?」
沈夫人認真講人情世故,不拿他當小孩糊弄,沈緹便受教,低頭認錯:「是我對舅母苛刻了。」
小少年抬起頭,又道:「但那位四姐姐著實可憐,母親是她親姑母,關照她一下吧。」
他也不是全不通世故,身在京城,人情往來是極多的,似他這樣自小聰慧的孩子怎能不懂。外家門第比自家低了許多,因此母親在娘家說話便有分量。
對失了親娘怙恃的小姑娘,有分量的姑母多關心一下,別人看在眼裡,就少薄待她一分。
沈夫人摸摸他的頭,目光溫柔:「知道了,不用你說。」
沈緹覺得自己大了,想側頭避開母親的手,卻聽沈夫人嘆道:「我也是這個年紀姨娘沒了。」
沈緹一頓,沒再閃避,任母親揉自己的頭。
沈夫人知道他不喜歡,揉了兩下便收回手:「只現在全府上下都盯著我呢,我這墊子都還沒坐熱,不好先興師動眾地去關心她,倒把她推到風尖浪頭上,後宅破事多,別叫她招人眼。待我緩兩日,該見的人都見了,該拜訪的都拜訪了,再去看看這可憐孩子。」
沈緹想了想,卻道:「那母親別動了,我小,我代母親去看看四姐姐吧。」
他處處都似沈家人,這雙眸子卻和沈夫人一樣,十分溫柔:「她沒了親娘,家裡卻張燈結彩地迎母親省親,不知道現在還有誰會想著她,實在可憐。」
舅母能笑成那樣子,想來舅舅也不會為個妾沒了多傷心。
「我代母親去看看她,叫她知道,還有姑姑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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