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一天的鬧騰,所有人都疲憊不堪,三品以下的官員,全都回到了衙門,每一個衙門有一位部堂高官坐鎮,吃喝拉撒,誰也不准離開,一律在衙門解決,互相之間施行連坐,出了一點問題,全部捉拿下獄,絕不客氣。
百官打發走了,剩餘的高官都聚集到了內閣,究竟該怎麼決斷,必須拿出一個方略了。
「我們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大家都暢所欲言吧。」唐毅說完之後,悶坐不語,他不說話,下面的人也不敢說話。
這種關頭,到底該怎麼辦?
張居正和馮保拿了,李太后被囚禁在慈寧宮,皇帝暫居乾清宮,外面都是錦衣衛的人,他們是沒法折騰了,可是紙里包不住火。
金殿上雙方劍拔弩張,互相拼命,什麼手段都拿出來了。
等到腦袋涼快下來,大家能不怕嗎?
動用了軍隊,囚禁了太后皇上,十足十的造反。只要消息傳出去,沒準各地就要起勤王之師,討伐不臣。到時候大傢伙都是十惡不赦的罪臣,要被滅九族,挖墳掘墓的!
這可怎麼辦?
思前想後,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真的造反了!
戶部尚書王國光突然站了出來,雙膝跪倒,涕淚橫流。
「唐閣老,李氏喪心病狂,殺害先帝,生母失德,陛下,呃不,朱翊鈞,是朱翊鈞,他一個十歲娃娃,已經沒有資格做皇帝了。為今之計,還請唐閣老勉為其難,統帥萬方,安定大明!」
他這麼一說,好幾個大臣都跟著站了起來,一起跪倒。
「唐閣老,唐大人,我等生死存亡,都在您的一念之間,試問天下,還有何人能比您更有資格,登基稱帝啊!」
這幫人跪在地上,嘭嘭磕頭,王國光更是帶頭大呼萬歲。其他人還在遲疑之中,可是思索一下,也很快明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已經是集體造反,只要朱家人當皇帝,早晚都會找他們算賬。
與其禍及妻兒,不如輔佐唐毅登基,還能當一個從龍功臣,更能保住身家性命,榮華富貴,幾乎一瞬間,所有人都達成了共識,只剩下高拱,葛守禮,趙貞吉,高儀四位老臣,攥著拳頭,苦大仇深不說話。
唐毅掃視一圈,不動聲色道:「大家先別忙,稍候。」說著,他向四位老臣拱手,請他們到旁邊的房間。
四個人剛坐下,唐毅開口就說道:「我絕不會當皇帝。」
大家愣了一下,高儀立刻說道:「唐閣老,您是大明的忠臣,老夫心知肚明,奈何形勢比人強。趙匡胤未嘗有篡權之心,奈何黃袍加身,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如此。」
唐毅搖搖頭,「你們還記得張居正被抓時候的話嗎?」
四老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都沒想過要背叛大明。但是話又說回來,李妃他們已經亮出了屠刀,難到就不反抗,任憑人家把腦袋砍下嗎?
一個人兩個人或許就忍了,可那是一兩千的官員啊!
魚被殺的時候,還要甩甩尾巴,何況是一幫大活人。
事到如今,誰也別怨,誰也別怪,要怪就怪李氏他們太狠毒了!
「唐閣老,您文韜武略,天下少有,主持新政以來,功勳卓著,人所共知,登基坐殿,也未必會引起多大的波瀾,閣老,您就點頭吧!」這回說話的是葛守禮,連守禮的老臣都是如此,看來唐毅真的要稱帝了!
「我剛才的話,並非開玩笑,也不是因為要裝什麼忠臣,確係我的肺腑之言。」唐毅感嘆道:「諸公,今天的事情,教訓太慘痛了。是時候該好好反思皇權了。」
四位老臣遲愣愣看著唐毅,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一家一姓,為天下之主,自從秦漢以來,皇權日甚一日,漢唐的宰相尚且能和皇帝坐而論道,到了大明,卻連正牌的宰相都沒有了。皇權日重,可風險也就日甚一日。就拿大明來說,英宗幼年繼位,受宦官王振鼓動,土木堡一戰,精銳盡失,大明幾乎亡國。憲宗成化皇帝,寵信萬貴妃,弄得烏煙瘴氣,江山大亂,險些無後。其餘武宗,世宗,我等都有親身經驗,切膚之痛。細細算來,先帝堪稱萬世難求的仁君,可是他駕崩之後,皇太子年幼,後宮閹豎就裹挾天子,肆意妄為,敗壞朝局,驅逐老臣,今天他們竟然要屠殺百官!天下文臣,到底算是什麼?豬狗不如嗎?」
唐毅暴怒地吼道:「將天下安危,繫於一人,一家,已經百弊叢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們難道不該反思嗎?」
唐毅敲著桌子,大聲說道:「方才諸公擁立唐某為帝,左右不過是又一輪的興衰治亂而已!唐某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和諸公之間,又該如此相對。莫非還要大家給我三跪九叩嗎?你們會甘心嗎?是不是也要唐某效仿趙匡胤,來一個杯酒釋兵權呢?」
幾位老臣互相看了看,無不驚訝唐毅的坦誠,可是也深知他說的沒有一點錯。
自從隆慶以來,唐毅不斷提高文臣的地位,像趙貞吉,高儀等等,不光是閣老,還是尚書,唐毅都跟他們稱兄道弟,同科朋友,更是勾肩搭背,彼此十分熟悉。
就像當年的趙匡胤一般,沒當上皇帝,和其他人都是好朋友,可是當上了皇帝,為了皇家尊嚴,為了號令天下,為了乾綱獨斷,就不得不解除老夥計們的兵權,把他們高高捧起,當成豬一樣養著。
唐毅要是當皇帝,痛快了他一個人,苦了一大片。
可是他不當皇帝,讓朱家人繼續干,滿朝的文臣又該如何,這一次是先帝駕崩,主少國疑,皇權最衰弱的時候,假如等天下平穩了,哪怕強如唐毅,也沒法硬抗皇權。
誰也不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這可到底該如何是好?
一直沉默的高拱似有所悟,他想到了唐毅之前和自己說的話,唐毅追求的是虛君實相,皇帝只要高高在上,真正的權力由內閣把持,或許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唐閣老,你有什麼想法,直說吧,老夫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大不了這條老命不要就是了!」
「多謝中玄公!」
唐毅躬身施禮,「我以為當下有幾項最重要的事情,首先,要拿回批紅之權,由內閣首輔掌印、領班,眼下內閣六位閣老,當立刻遞補一位,並且以內閣的名義,立刻傳令天下督撫,維持地方安寧,尤其是各地駐軍,不得生亂。其次,當立刻任命官員,審理李氏及馮保等人,暗害先帝的案子,對他們要明正典刑,公之天下,取得各方理解和認可。最後,有鑑於皇權肆虐,危害巨大,我們必須著手研究,真正限制皇權,做到虛君實相!」
第一條攬權沒什麼說的,第二天公開審訊李氏,大家的臉色都不怎麼看好。
「唐閣老,李氏畢竟是皇帝的生母,若是不廢了皇帝,單單對付他的母親,等他長大之後,肯定要報復的!」趙貞吉咳嗽道:「老夫已經命不久矣,可是還有那麼多年輕的官吏,我擔心他們會被清算的。」
「所以第三條非常關鍵!」
唐毅堅持道:「我們必須商量好,以後皇帝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只要皇帝沒了權,哪怕他想找茬兒,也沒有辦法了不是!」
「不對!」
高儀搖頭道:「唐閣老,朝廷以忠孝治國,三綱五常,層層疊疊,壓在肩頭,只要他是皇帝,別管賢愚,永遠都是對的!」
「高部堂高見,所以我們要推翻綱常,不要用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忠孝治國,一切以法度為先,以人為先。無故殺人,上至天子,下至販夫走卒,誰犯了罪,都是一個字:死!皇帝說的話,對的當然是對的,可是錯的就是錯的,沒有什麼金口玉言,也沒有什麼乾綱獨斷。坐在龍椅上的,就是一個普通的人。一切政令,必須經過朝廷的程序,沒有各部門附屬,那就是廢紙一張!」
……
唐毅和四位大臣足足談了一個時辰,他把這些年心學門人很多的觀念都拋了出來。比如皇帝不再是九州萬方的主人,他不過是國家的象徵和代表,天下的財富屬於每一個創造財富的人,而不屬於皇帝,臣子接受百姓奉養,要負責的也是天下黎民,而非皇帝一人。至於治理國家,當以法,以理為先,而不該以權,以位為先。不單是士農工商,四民平等,更要做到法律面前,君王與普通人,一律平等……
坦白講,唐毅的太多主張已經大大超出了大憲章的內容,對於四位老臣的衝擊,也是無與倫比,趙貞吉和高儀都是心學一脈,聽起來也是直起雞皮疙瘩兒。
要真是按照唐毅所言,那個皇帝真的沒什麼滋味了,難怪他不想做呢!
放在平時,他們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可是眼下又能如何?
要麼聽唐毅的話,把皇帝徹底架空,大傢伙也不用擔心清算,繼續擊鼓買糖,各干各行。要不,就輔佐唐毅登基,取代朱明……
四位思索了半天,一起站起身,莊嚴道:「我等願與閣老和衷共濟,開拓新局!」(未完待續。)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