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回到了輔值房,留戀地看了看,神情之中,帶著一絲苦笑和無奈,卻也有一種釋然。本非宰輔之才,能全身而退,已經算是幸運了,不可再奢望什麼。
他毅然回到家中,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拿過手本,鄭重寫上「乞骸骨疏」,之前唐毅和高拱玩假的,李春芳卻是真的。
提起筆來,半晌呆,回想自己這輩子,中過狀元,從翰林一路升官,順風順水,入閣拜相,一直干到了輔,在競爭激烈的內閣,能保全名節,安然身退,實屬僥倖。
換成別人,要是能有李春芳的經歷,保證做夢都能笑醒了,死了都能笑活了。
可是李春芳捫心自問,非但笑不出來,簡直是欲哭無淚。
他自從嘉靖二十六年入仕,就遇到了千古妖孽嚴嵩,小心伺候著,嚴嵩倒了,換成二百年最強官僚徐階,繼續伺候小心。
好不容易這兩位完了,本想著多年媳婦熬成婆,哪知道又遇上了唐毅,把他吃得死死的,眼看著內閣大權盡數落入唐毅的手裡,自己要是還不知趣,只怕就要晚節不保。
李春芳一陣淒涼的苦笑,手腕一哆嗦,一滴墨落在了手本上。
唉,連筆墨也欺負老夫啊!
哀嘆著,換了一個手本,正要寫,突然有人在外面低聲呼喚。
「相爺,張閣老求見。」
「張閣老?哪個張閣老?」眼下內閣兩個姓張的,李春芳才有此一問。
「是張居正張閣老。」
「是他!」李春芳眉頭一皺,雖然兩個人是同科,交情卻很淡薄,張居正這時候來幹什麼,莫非要逼宮?
李春芳胡亂收拾一下,吩咐管家,「請張閣老進來。」
沒有多大一會兒,張居正一身寶藍色的絲綢長衫,繫著和田玉佩,從上到下,乾乾淨淨,還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水味道,十分好聞,絕不是凡品。
李春芳起身笑呵呵說道:「叔大如此打扮,莫非要去相親嗎?」
張居正抱拳拱手,「元翁說笑了,張某前來,是有事情和元翁請教。」張居正看了看書房,又笑道:「怎麼,不請小弟坐坐?」!」李春芳急忙讓人奉茶,而後一擺手,只剩下兩個人。
「叔大,有什麼事情,只管去值房說就是了,怎麼跑到家裡來?」
張居正顯得十分落寞,端起官窯蓋碗,喝了兩口茶,比他家中的差得許多,張居正隨手放了下來。
「元翁,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小弟也不跟你兜圈子,今天去看了內閣的會議,作何感想?」
李春芳摸不透張居正的心思,只能陪笑道:「好,很好,幾位閣老都是天下少有的幹才,且開誠布公,為國謀劃,有魄力,有辦法,尤其是唐閣老,心懷廣遠,海納百川,有古之賢相之風,老夫看在眼裡,十分歡喜,陛下慧眼識人,大明中興有望!」
這位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好話,張居正一個字兒都不信,李春芳別看老實,只要是個人就不會甘心被人家當成牌位,視若無物,他這麼說,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無可奈何而已。
張居正滿是不屑,撇撇嘴,「元翁,你不願意說實話,那就讓張某來說。唐閣老的作為,根本是竊取主上威福,把祖宗法度破壞殆盡,任由他做下去,大明國將不國!」
「住口!」
李春芳變顏變色,嚇得立刻站起,伸手去捂張居正的嘴,疾言厲色道:「張太岳,你胡說什麼,我可一點都沒聽到,你趕快走吧!」
「哼!元翁,天底下還有你這麼窩囊的輔嗎?我不信你看不出來!」張居正斷然說道:「太祖爺當年廢除中書省,權分六部,成祖爺設內閣,以備垂詢,一百五十年來,輔權柄日重,但即便是嚴分宜,也不過是天子顧問而已。試問,可有唐毅一般,出閣臣本分,號令天下,應者如雲,李閣老,你身為輔,就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嗎?」
李春芳臉色慘白,越聽越怕,惱怒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在詆毀當朝次輔,一品大員啊!你願意死,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我沒有詆毀他!」
張居正依舊面帶冷笑,「當年太祖爺設立百官,就是以小制大,分權制衡,如今唐毅盡數收權於內閣,打破六部分立,祖宗家法已經被破壞殆盡,元翁,你還要裝糊塗嗎?」
「我,我聽不明白!」李春芳心虛地不停搖頭。
張居正暗中察言觀色,李春芳是狀元之才,他只是膽子小,並非腦子不夠用,自己的話是能領會的。
「元翁,索性直說了,按照唐毅的設計,大學士各自負責一方,直接統轄各部,已經嚴重出了輔臣的權力。其次,就拿整飭吏治來說,高拱和陳以勤直接統帥吏部、禮部、都察院,大權在握,六部科道的界限也被打破了,你難道看不出危險嗎?」
不愧是張居正,眼光真夠敏銳的。
在內閣的時候,他對唐毅的手段充滿了驚訝和敬佩,但是回去仔細一想,只剩下徹骨的寒冷,都是夏季了,身上還冒了一層白毛汗。
張居正仔細思索一番,他才猛然驚醒,唐毅的新法新政不是什麼軍制,也不是一條鞭法,真正重要的是內閣的新規矩!
這才是唐毅變法的核心所在!
歷代官制的核心都是制約平衡,維持皇權的然地位,哪怕是相權最厲害的漢唐,依舊有御史台牽制。
到了大明,朱元璋廢掉丞相,雖然內閣代替了相權,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強如嚴嵩和徐階,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把他們罷免了。
奧妙何在,就是大臣之間相互分權牽制。哪怕徐階那樣精於算計,老於權術的傢伙,也不能剷除唐黨和晉黨,大臣不和,君王才能拉一派打一派,左手強了敲打兩下,右手弱了,拉拔一把,總而言之,維繫著朝局平衡,皇帝就能永遠然物外,把控一切。
可是唐毅的安排呢,正好破解了千百年來帝王權術的核心密碼。
他的方法說起來也不複雜,就是互相協商。
還是拿整飭吏治來說。
按照以往的方法,主要權力在吏部,科道從旁監督糾正。
一旦有什麼人事爭執,就要鬧到內閣,甚至鬧到皇帝那裡,由皇帝進行裁決,皇帝就可以根據他的心思,傾向於不同的方面,達到朝局平衡。
如今呢,唐毅把整頓吏治的權力交給了高拱領銜的五位大員。
遇到了事情,他們先就要協調一致,拿出意見。如果他們內部擺不平,或者出了簍子,作為監督的趙貞吉,就會把問題拿到內閣,經由七位閣老協商,唐毅作為裁決者,拿出最後的方案。
注意啊,這個方案和以往由吏部單獨弄出來的方案,完全不一樣。
比如說上一次京察,楊博算是秉公處置,結果還被胡應嘉雞蛋裡挑骨頭,一頓猛攻,直接造成高拱滾蛋。
這一次可不會了,因為在考察之中,已經納入了科道的聲音,最終結果還要由分管監督的大學士,以及內閣全體成員背書。
拿出來的結果就代表著整個文官集團的意志,這下子就妙了,前面已經說過,文官一旦達成了一致意見,皇帝孤身一人,是沒法和所有文官抗衡的。
唐毅名義上把權力下放,交給了其他閣老,實際上他卻是化身為整個文官集團的代言人,他把文官的力量做大了。
看起來,唐毅是所有閣老裡面,最不攬權,實力最弱的一個,實際上他卻是影響力最大,權柄最強,真正能做到一言九鼎的那一位!
按照朱元璋和朱棣的設計,這個說一不二之人,只能是君王,可是唐毅以輔臣之尊,架空君王,集大權於一身。
對於這等精妙的算計,張居正是讚嘆不已,甚至五體投地。但是作為徐階的弟子,張居正的心裡,想的還是致君堯舜,眼睜睜看著君父大權旁落,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元翁,眼下能扭轉乾坤的只有您了,咱們都是一師之徒,實在是不能坐視唐毅,將祖宗規矩都給廢了啊!」張居正掏心掏肺道。
李春芳搖頭苦笑,他真後悔見張居正,聽他的這番話。
「太岳兄,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連高拱和趙貞吉都站在唐毅一邊,憑著你我兩個,又能做什麼?唐毅打著變法革新,還有師相的三還誓言,想彈劾都沒有藉口啊!」
「百官已經廢了!」張居正咬著牙道:「不要指望著他們會去和唐毅作對。」
「那指望誰?」李春芳傻傻問道。
張居正沒有說話,而是立起了巴掌,在面前惡狠狠用力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
「真是荒唐,陛下是怎麼想的?」
敢拿這種口氣說隆慶的,除了高鬍子,別無分號。內閣商量好的幾項改革,送到了御前,準備批紅之後,立刻頒行。
哪知道隆慶竟然以有違祖制為名,留中不。
「我等一心謀國,老夫這就去找陛下論理,看看是哪個奸邪小人,在陛下面前進讒言!」高鬍子轉身就要走。
「慢!」唐毅突然攔住了他,「中玄公,此事還是交給小弟吧。」(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