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鄴被人拖著,到了趙桓面前。
令人詫異的是這位出賣了大宋朝廷機密的給事中,沒有想像中身敗名裂的惶恐,也沒有痛哭流涕,祈求寬恕,或者乾脆自知必死,萬念俱灰。
相反,他甚至有種居高臨下的坦然。
「官家,事到如今,能否讓罪臣說幾句話?」
趙桓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看著。而周圍的幾位宰執卻已經怒火中燒,牙根痒痒兒,恨不得立刻殺了他。
「李鄴!你出賣大宋,勾結金人,喪心病狂,罪孽滔天,吳敏破口大罵,甚至一下子抽出了佩劍,大有一怒殺人的勢頭。
李鄴下意識向後動了動身體,可很快又冷靜下來。
「吳相公,你罵得心安理得。在下想問你一句,大宋打得過契丹嗎?」
吳敏冷哼道:「打不打得過,跟你賣國投敵有什麼干係?」
「當然有干係!還有天大的干係!」李鄴昂首,環視所有人,理直氣壯道:「大宋不是大遼的對手,太宗皇帝兩次北伐,全都失敗,到了真宗年間,不得不每年繳納歲幣,求一時之安。百年以來,兩國相安無事,刀兵不興,乃是萬民之福,祖宗保佑。如今大金驟起,覆滅契丹。」
提到了金人,李鄴竟然下意識跪直了身軀,仿佛莫名多了一股勇氣。
「金太祖完顏阿骨打以兩千五百人起兵,不到十年時間,席捲萬里,併吞八荒。遼國百萬雄兵,灰飛煙滅,蕩然無存。金人勢大,勝過契丹萬倍,雄踞北方,虎視中原。如此勁敵,只可議和,不可為敵。」
李鄴說到這裡,似有些猶豫,可又把心一橫,怎麼都是如此,還不如說個痛快。
「官家一心求戰,社稷傾頹,萬民塗炭,中原大好河山,即便腥膻遍地,屍骨如山。大宋的下場,只怕連契丹都不如!」李鄴竟然慷慨激昂起來,大聲叱問:「吳相公,李相公,爾等飽讀詩書,應該明白這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的道理,萬民蒼生,有倒懸之危,塗炭之苦。身為官吏,理當勸諫天子。若天子執意不從,也該早作打算!」
能把投降賣國,說得理直氣壯,恍惚之間,這幾位宰執覺得自己才是逢迎君惡的小人,這是什麼鬼邏輯?
「李鄴,你所說早作打算,就是出賣大宋,傳遞軍情嗎?」李綱憤怒質問。
李鄴頓了頓,頷首道:「沒錯!我這麼幹不是為了一人的榮華富貴,實在是為了開封百姓。你們別以為擋住了幾次金兵,就可以驕傲自負了。你們殺的人八成都是常勝軍,金人精銳哪裡是你們能對付的?只要金人一心攻取開封,國破家亡,就在眼前!」
「我聯絡金人,不過是想在城破之際,能夠請求金人垂憐,保護開封生靈免遭屠戮。李鄴一人榮辱生死事小,開封百萬生靈事大。倘若能救下萬千生靈,就算我千刀萬剮,墮入地獄,也心甘情願!」
李鄴說完,竟然朝著趙桓爬了半步,磕頭作響道:「官家,罪臣聯絡金人,死有餘辜。但罪臣絕無半點私心,萬萬不可因為賭氣,就置百姓生死不顧。忠言逆耳,罪臣懇請官家,及早議和,或許還可以保全宗廟社稷,如果一意求戰,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李鄴說完,匍匐地上,屁股撅起老高,痛哭流涕,竟然比忠臣還像個忠臣!
這傢伙能擔任給事中,履歷相當傲人。科舉考得好就不說了,他還出使過遼國,表現可圈可點,也去過陝西巡邊,犒賞三軍將士。本身為官也清廉剛正,甚至還多次勸諫趙佶,觸怒蔡京等人。
就這樣一個過去履歷堪稱士大夫楷模的人,現在居然跟吃錯了藥一般,不光出賣國家,還理直氣壯,滔滔不絕。
難道他的人心沒了?
連是非對錯都不知道?
否則他怎麼會喪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
「官家,這個畜物罪大惡極,臣請立刻凌遲,以儆效尤!」李綱都不願意承認李鄴是人,張叔夜,吳敏也都立刻附議。
趙桓凝視著北方,沒有反對,只是淡淡道:「等今夜之後,再做處置。」隨後趙桓指了一處,「把畜物放在這裡,讓他好好看看,大金的天兵天將,究竟是如何不可戰勝!」
……
原來早在吳元豐放出信號之後,趙桓頓了片刻,居然下旨,原計劃不變,發動攻擊!
這道旨意下去,所有人,不論文武,全都傻了。
明明作戰計劃泄露,官家怎麼還敢攻擊金人,難道嫌自己死的不夠悽慘嗎?
又或者官家被氣糊塗了,想要破釜沉舟賭一把?
可問題是您不是西楚霸王,沒有那個勇力啊!
而就在大傢伙一片遲疑之中,韓世忠突然醒悟,眼睛冒光。他大約明白了趙桓的心思。
「官家,臣親自出城督戰,請官家放心,這一戰,臣不勝不歸!」
說完,韓世忠三步兩步,下了城牆,提著長刀,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原本梯次部署的兵馬,韓世忠竟然分出了三百重騎,跟在何薊後面,充當第二波次進攻,而第三部分的主力步卒也加快速度,向牟駝崗撲去。
望著遠去的將士,韓世忠頭皮發麻,心提到了嗓子眼。
身為一名老行伍,韓世忠很快領悟了趙桓的意思,其實一個將軍在戰場上能得到很多消息,這些消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該信哪一個,就要看將領本人的水平。
名將和廢物點心的區別,不一定是武力值差多少,往往是對信息的處理能力。
比如在追擊方臘的時候,韓世忠遇到了一夥百姓,詢問了方臘去向,並且決定從捷徑追擊,成功抓住了方臘。而跟韓世忠一起進軍的童貫愛將辛興宗因為擔心百姓欺騙他,又不敢涉險,結果只能坐視韓世忠抓住方臘。
同樣的道理,李鄴給金人傳遞了消息,假如金人深信不疑,立刻布置陷阱,大宋必然損失慘重。
可問題是宗望會相信嗎?
李鄴是個什麼東西?
他是大宋的給事中,權柄很重,距離宰執一步之遙。這樣的人,能輕易背叛大宋,投降金國嗎?
萬一是詐降怎麼辦?
又或者,大宋的確調兵遣將,但是他們真的敢攻擊牟駝崗嗎?
會不會只想攻擊大金散騎,好弄點糧食蔬菜進城,畢竟開封已經很糟糕了……
戰場情報一向十分複雜,傳遞接收,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對比,判讀,確認真偽,識別價值,最後才能根據情報做出判斷。
金人在開封城外屯兵,皇城司也不是吃乾飯的,自趙桓掌權以來,已經陸續有幾十人以身殉國。
他們用命監視金軍,至少從皇城司這邊,沒有傳出金人有什麼異動。
既然這樣,就有理由相信,金人或許知道了宋軍的計劃,但是他們不信,又或者覺得不值得做出什麼反應,區區宋兵,還能玩出花嗎?
被人家蔑視到了這個地步,也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總而言之,這一場戰鬥開始了。
吳元豐緊張地心都快跳出來了。
他從地道口出來,本打算直接摸過去,卻哪裡知道,竟然遇到了惡犬。
金人兼具漁獵和遊牧兩項特長,打獵的本事甚至在牧牛放馬之上,他們軍中帶著不是獵犬,充作預警。
也幸虧是派了吳元豐出戰,他跟著陳廣學武,算是半個江湖人。湊巧的是從軍的時間又不長,江湖習慣還在,兩個香噴噴的糰子扔出去,隨後就是一刀斬狗頭,連叫喚的時間都不給。
解決了獵犬,吳元豐帶著人衝到了第一道圍牆前面。
這是一道類似羊馬牆的東西,只用了木頭,損壞的馬車臨時湊成,在門口只有不到二十人守衛,而且還個個東倒西歪,哈氣連天。
也不怪他們懈怠,大宋兵馬的戰鬥力,著實讓他們提不起興趣。更何況這些日子金人不斷四散搶掠,糧食、金銀、美女……各種各樣的好東西,充斥軍營。
誰不想摟著嬌滴滴的女子,舒舒服服睡一覺。在外面受西北風,孫子才願意干呢!
而就在這時候,吳元豐他們到了二十步之內,猛地躥起,手裡的弩箭也同時射出。有一半的金兵被射中倒地,剩下的一半還沒反應過來,就讓衝到眼前的吳元豐揮舞鋼刀,連著殺了兩個,其他金人見勢不妙,想要轉身招呼夥伴。宋軍先鋒卻不會給他們機會了,大家一涌齊上,瞬間解決了殘餘的金兵。
吳元豐踏著屍體,奮力劈開木頭寨門,而後點燃了約定好的煙火,在空中炸裂的瞬間,勝過無數星辰。
何薊看得清清楚楚,眼淚差點流下來!
「弟兄們,跟我上!」
潮水一般的宋軍將士,撲向了金人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