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眼前沉睡著的這張臉,一時之間,分辨不清,這個人到底是誰,如果睜開眼還能夠清楚區分的話,合上雙眼,孫長紱和孫長煕,孿生的兄弟,根本就是一模一樣的。
曾經問過爹爹,是怎麼區分兩個人的,爹爹笑著說,他看人從來不看長相,即使眼睛不好使了,還是能夠輕易的分辨出來。
爹爹總是這樣,說話雲裡霧裡,明明能夠一口氣說完的話,也非要藏著一半,說好聽點是道骨仙風,說不好聽的,簡直就是故弄玄虛。
床上的人,眼睫微動,分明是快要醒轉了,我下意識的退了一步,似乎不想讓他察覺到,我離他這麼近,只是為了更好的看清楚他與那個人的區別。
他眨眨眼,眼中一片清明,溫和的衝著我笑道:「小妹。」
「大哥。」我理所當然的應道。
他向著我伸過手來,我沒有立即與他相握,反而低下頭來,輕輕笑道:「真是怎麼都改不了口。」
已經成親快一年了,我還是喊他大哥,他喊我小妹,似乎中間沒有過第三個人,他不會介意的,我明白。
介意的人,從來都不是他。
他一個翻身坐起來:「今天怎麼起這麼早?」探探頭,看到我洗完晾在前院的衣物:「不是說了,不讓你洗的,這些我都會來做,你不用那麼辛苦。」
其實,一點都不辛苦,我走過去兩步,心裡頭有好多不同的滋味糅合在一起,自己說不清道不明,也不想告訴他,只是輕輕展開手臂,將他的脖頸抱住,強笑道:「你在家的時候,這些事情可以幫著我做,你不在家的時候呢,總是要學會自己上手。」
「小妹,我答應過師父要好好照顧你的。」
一句話,我感覺到自己的後背有些僵硬,方才一剎那升騰起來的柔情蜜意盡數都給退散了,手臂放下來,我與他保持了一點距離,垂下眼來看著他。
他似乎有些察覺到我的不悅,趕緊想要重新拉住我的手問道:「怎麼了,我說錯話了,還是?」
「大哥,你是為了爹爹,為了答應爹爹的請求才娶了我的?」
「小妹,你別多想。」
「什麼是多想,大哥,你不用騙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為什麼還要騙我!」他越是溫和如玉,我越是心存狐疑,大哥,大哥的身份忽然變成了我的丈夫,那時候,我還清楚記得爹爹的話。
爹爹說,那個人已經走了,一去不回頭,你也不要多掛念,如果你相信爹爹的眼光,那個人以後只會更加沉淪,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沒有力氣和辦法將他從泥沼裡頭,拉拔出來,有些事情是註定的,紫墨,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不明白,我一點都不明白,我心裡頭本來住著一個人,他在我身邊這些年,一直都好端端的,有一天,忽然他就變成了一個惡人,被爹爹逐出師門,然後親口對我說,他以前對我的那些好,都不過是一場討巧,只不過是因為我是爹爹的女兒,是朱子明唯一的女兒,他覺著我對他的好感能夠轉化成爹爹對他的器重。
僅此而已。
四個字,我的心裡頭一下子冰涼到底。
孫長煕對我說的最後四個字,是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儘管爹爹沒有明說,儘管大哥沒有明說,我只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話,沉浸在其中數年,爬不出沼澤的人之中,原來也包括了我。
沒過幾個月,我就同大哥成親,爹爹很贊成這門婚事,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成親前的幾天,大哥不知去了哪裡,回來也不說話,我分明察覺到,他在迴避我的視線。
「大哥。」我從身後喊住了他,「你等一等。」
「師父找我有事。」他根本連和我目光相觸的勇氣都沒有,飛快的想要往前走。
我不管不顧的撲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你有事情瞞著我。」
「小妹,我,我」他這樣一個人,連想要撒謊都不會。
我心裡頭一軟,又不想逼迫他,慢慢放開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他轉過身,看到我的神情,雙腳都不動了:「小妹,你不要這樣,我都告訴你就好了。」
「我怎麼樣了,我還能怎麼樣?」我分明是含著笑容在說話的。
他的表情中,滿滿的,都是憐惜,雙手輕輕捧住我的雙頰,額頭抵過來,輕輕貼住我的:「小妹,你知道嗎,你明明是不喜歡哭的,但是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和師父都很心疼。」
什麼樣的表情,我想要看清楚自己,在他清澈見底的瞳仁中,那麼清楚,那麼明白,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是不是心如死灰,可以籠統的概括起來。
「讓我慢慢適應,以後不會了。」我懂得他們是想對我好些再好些,所以慢慢將笑容調整過來,「這樣看起來是不是好些了?」
他用力點點頭道:「小妹,以後我會對你好的,很好很好。」
我相信他的話,大哥一貫說到做到,從來沒有讓爹爹失望過,他牽起我的手,我乖順的跟在他身後,我和他之間,更多的是親情的成份。
人與人相處之道,就是這樣奇怪,明明他們兄弟兩人是同一天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卻一直將大哥當成是兄長,而另一個,我輕輕嘆口氣,如今這些不說也罷。
「師父將長煕驅逐出師門,但是他好歹還是我的弟弟。」
我抬起眼來看著他,他是想告訴我一部分的真相嗎?
「所以,我瞞著師父還偷偷和他聯繫了幾次,他那樣子空著雙手而出走,我怕他應付不過來。」
「然後呢?」
「上一次,我將我們要成親的消息告訴了他。」
我的臉色微變,這樣的大哥,也想要用事實先發制人,或者說,他對我與那個人到底能不能徹底放下,依然不太放心。
「小妹,你別生氣,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是他繞著圈子問,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說漏了嘴。」他重重的往自己腦門上頭拍了一掌。
他一定不是故意的,我靜靜看著他,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長煕還很主動問我,具體幾時成親,我以為他會回來喝一杯喜酒,借著這個好日子,你說要是他肯回頭,同師父認個錯,保證以後再不會為非作歹,師父也不是硬心腸的人,應該會原諒他的,對不對!」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好像已經將事情的發展撥亂反正,歸到最理想的那一條上面。
我沒有說,直到爹爹將其逐出師門,我都不知道孫長煕到底在外頭做了什麼,大哥的話沒有錯,爹爹並非硬心腸的人,甚至可以說,耳根子有些軟,卻那樣勃然大怒,根本無法勸說,那一天,爹爹氣得全身顫抖,不能控制。
「可是,今天我再去見他的時候,他告訴我,他也成親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才道,「長煕已經成親了,就在三天前。」
我又笑了,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沒有親眼所見,我能夠想像的出,按照那人的脾氣,他定然就是哪怕在大街上隨便抓個女人來成親,也要趕在我和大哥成親之前。
他從來不肯認輸,永遠覺得自己所做的那些才是最正確的。
「我問他娶的是誰,他居然笑了笑說,一時半會兒的,也想不起來名字,等以後能夠記得住了,再告訴我也不急。」他分明有些發急,「小妹,你說,你說他怎麼就這樣糊塗,他難道不想回來,回來師父身邊了嗎,他明明那麼鑽研刻苦。」
我很輕聲的答道,或許,他真的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回來的。
但是,我害怕傷了大哥的一番用苦良心,所以忍住了,沒有說。
那個人搶在我之前成了親,這樣也好,我真心真意覺得,這樣也好。
我和孫長紱成了個簡單的禮,爹爹在場就好,成親之後,大哥對我太好,他甚至不肯讓我做飯洗碗,想要寵溺著我一輩子不成?
如今,我才知道,我從來沒有放下過這個念頭,他對我的好,不過是因為應承了爹爹,他是爹爹唯一的徒弟了,不對我好,就沒法子同爹爹交代。
原來,男人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在眼前的,還是在天邊的。
我憤憤然的甩脫開他的手,飛快的沖了出去,我跑得很快,生怕被他追到,生怕他又再溫柔不過的向我道歉,我不要聽,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迎著風,我覺得臉上涼涼的,知道那是眼淚奪眶而出,鋪滿了整張面孔,爹爹去了皇宮,已經有兩個月,至今除了一星半點的消息,壓根就沒有說過幾時會回來。
我想爹爹,我想讓爹爹回來,不要找什麼天衣無縫了,就是因為這個,人心才會改變的,就算在皇上面前邀了功又如何,我們依然是不能往回走了,該發生的都盡數發生,不開心就是不開心。
就算找到十個八個天衣無縫,還是不開心。
我忘記自己跑了多久,他始終沒有過來追我,或許他追了,卻走岔了路,所以錯過了。
在外頭漫無目的的走著,走著,到天快黑了,才慢慢迴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心裡頭還想著,等會兒見到大哥,又該說些什麼,多半不用我解釋,他會幫我想好所有的原因,他從來不會同我生氣,無論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推開小院的門,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人聲。
難道說,他出去找我這麼久,還沒有回來?
我徑直進了屋,桌上他的留書,很顯然是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寫的,原來我剛跑出去,爹爹養的那隻報訊鳥就飛回來了,事情很緊急,大概是爹爹已經知道天衣無縫的下落,所以要他立時帶著那本浮世錄趕過去。
爹爹的留條,我沒有見著,大概是他還等了我一段時間,見我久久不回,才迫於無奈留下書信,急急忙忙的出發了,留書的最後,那段話,是後面補上去的。
小妹,如果我說,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你,我的眼睛裡就再看不到其他人,興許你會笑我,但是你心裡有了人,我不敢說,直到師父告訴我,我們可以成親,你不能相信,我驚喜的快要發瘋了。
很多話,我嘴笨口拙說不出來,但是我會一輩子好好待你,不讓你受任何的委屈,不讓你流一滴的眼淚,小妹,等我回來。
我將留書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
就這樣,我等了一個月,其中只有爹爹又傳回一句消息,說他們要一起出發去目的地,很快就會回家。
可是,一個月後,他們依然沒有消息。
不安在心中漸漸放大,我想到爹爹說過的那句話,如果感覺到危機,就不要留在本來的地方,只有離開,才可能找到安全的所在。
所以,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以後,我沒頭沒腦的離開,沒有往更加偏遠的地方去,我一路朝著天都城而去,磕磕絆絆的,路上忽然還大病了一場,找了鎮上的大夫來,才知道我已經懷著身孕,那個孩子在他離開前的時候,註定要留下來陪我。
等好不容易到了天都城,到了天子腳下,我得到了那個噩耗,爹爹和大哥在尋找皇上所求的密藏時,出了意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那本爹爹視若珍寶的浮世錄,也隨著他們兩個人一起失了蹤,我甚至見到貼出的皇榜,如果有任意一人的消息,或者那本奇書的下落,定有重賞。
坐在茶館中,聽著身邊的人議論紛紛,我捏著茶杯的手,不住顫抖,不住顫抖,這些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我突然都信了,站起身,毫無猶豫的,我當夜就離開天都城。
再後來,經過幾重的輾轉,身體已經顯懷,我才落腳在個小小的村莊。
村口有一棵合歡樹,正是盛放的季節,粉色的花瓣,旋轉著,飄舞著,紛紛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想這裡就是終點,我累了,走了那麼多路,聽了那麼多消息以後,我明白,有些人已經不在世上,再糾結也沒有意義。
伸出手,摸了摸肚子,裡頭的小傢伙似乎很喜歡我這樣的觸碰,立時就有了回應,我輕輕笑起來,低下頭說道:「不如就叫世寧吧,一輩子安安寧寧的,才是最好的。」
一步一步走近村中,炊煙裊裊,慢慢的,擴散到了夕陽的彩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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