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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娘娘說完之後,久久沒有答案,抬起一看,哭笑不得,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經坐著熟睡過去,唯有微微鼾聲。
她會心一笑,小夫子這份自在和寬心,瞧著不太講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間豪傑,毫不遜色。
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陳平安,去府邸雅舍休息,裴錢如臨大敵,趕忙護在陳平安身邊,問道:「你要幹嘛?」
水神娘娘白眼道:「難不成要他在這兒睡到日上三竿?總得有張舒服的大床躺著吧,不然我碧游府還談什麼待客之道。」
裴錢哦了一聲,叮囑道:「那你小心些,別吵醒了我爹。」
同時裴錢還小心翼翼將那隻養劍葫,重新懸掛在了陳平安腰邊。
要是弄丟了這隻酒壺,她估計自己不被陳平安打死,也會罵死。
沒辦法,在陳平安心中,就數她最不值錢了。
水神娘娘沒跟小閨女計較稱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陳小夫子跟小姑娘絕對沒血緣關係,至於為何一大一小會一起結伴遊歷江湖,估計就是緣分吧。緣聚緣散,緣來緣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誰能想像,初次蒞臨碧游府的陳平安,就帶給她如此之大的機緣?需知神道一途,幾乎是只能靠著日積月累的香火薰陶,比起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更難精進,試想一下,山水神靈進階,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國氣運換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點一滴,收取祠廟內善男信女、心誠香客們一錢、一兩、一斤的香火精華。
水神娘娘動作輕柔,背起了這個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輕人,他並不重,她也沒有運用神通,縮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著陳平安,一步步走去,這對於急性子的埋河水神來說,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這麼個年輕人,肚子裡怎麼就裝有那麼大的學問。怎麼就能夠被文聖老爺和齊靜春視為文脈繼承人,那會兒,他應該還是個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聞道的話,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賦才行?難道是那傳說中神靈轉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驕子?
不過這麼一想,她覺得不對。文聖老爺,什麼天才沒見過,應該不會如她這麼俗氣。
裴錢走在水神娘娘身邊,一直在仰頭打量著她的臉色,看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該不會是喜歡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搖頭柔聲道:「不會,我既不喜歡,也覺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世上讀書人,作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還是更喜歡那個邋遢君子,給這般男子嫁為人婦,才能過日子。陳公子這樣的,難。」
如果喜歡上了陳平安,裴錢會生氣,可當聽說埋河水神說不喜歡的時候,她就更生氣了,脫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轉頭看了眼氣鼓鼓的小丫頭,笑道:「呦呵,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歡陳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錢冷哼一聲,一副「你這娘們頭髮長見識短,我才不與你廢話」的驕橫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暢,見著了裴錢這副模樣,更是笑出聲來,覺得自己給小瞧了的裴錢便愈發氣憤,「笑什麼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兒,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腳步輕緩,輕聲問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謝禮?」
裴錢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氣無力道:「算了吧,你自個兒送陳平安,我可不敢胡亂收禮。不然他醒了後,肯定又得嫌棄我沒家教、不懂禮數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何苦來哉?你說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經道:「沒事,我自有貴重之物要贈送陳平安,你呢,既然是『陳平安女兒』,我作為半個長輩,初次見面,送些東西給你,哪怕你偷偷藏著,不給陳平安發現,其實並不過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說了,你又不會拿去為非作歹,事後陳平安曉得了,最多罵你幾句,不痛不癢的,怕什麼?」
裴錢略微心動,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麼不知道我不做壞事?我壞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麼厲害至極的仙家寶貝,或是學了了不得的神仙術法,我見誰不順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們,陳平安都攔不住!不過呢,到時候陳平安打不過我的話,我會照顧一下他的面子,只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才殺殺殺,比那個姓朱的大壞蛋、老東西,還有那個名字叫『右邊』、整天板著一張臭臉的丑娘們,殺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時餓了吃飯一樣,眨眼功夫,就要陳平安再給我盛一大碗白米飯了!」
小女孩越說越開心。
說得水神娘娘驚心動魄。
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陳平安帶了怎麼個小怪胎。
把殺人一事,說得跟吃飯一樣,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歡故作悚然言論那種。
水神娘娘變了眼神,再次仔細觀察裴錢。
裴錢突然怒道:「你這水神娘娘,真是壞心眼,恩將仇報!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門心思想要陳平安瞅見我犯了大錯,把我趕出家門,你好趁機當好人收留我,要我在這碧游府給你當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聲,一邊背著酣睡的陳平安,一邊低頭打量著黝黑嬌小的小女孩。
她故意讓自己眼神冰冷,既有刻意掩飾,又有些泄露,笑問道:「你就這麼看我?」
果然,裴錢立即就退後一步,故作輕鬆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開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瞭然。
這個擁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來頭絕對不小,而且幾乎不用奢望駕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沒來由想起了當初裴錢捧水而至,陳平安輕輕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去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順乎本心,沒有半點違逆的意思。
水神娘娘終於咀嚼出一些苗頭。
然後在心中對背後年輕人讚嘆一聲。
裴錢樂了,「你方才嚇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無奈了,小丫頭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銳直覺?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處,得多累?
將陳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棟最雅致的獨棟小院,院門房門皆自行打開,把他放在被褥華貴的床榻上,裴錢嚷著讓開讓開,幫著陳平安脫了靴子,再蓋好被子,這才一屁股坐在床邊,瞪著水神娘娘,後者笑道:「你有你睡覺的地兒,我這就帶你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著壞人。」
水神娘娘玩笑道:「行了,別想著拍馬屁了,陳平安已經真的睡著了。」
裴錢將信將疑,回頭看了眼陳平安,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帶我去眯一會兒,困死我了。不過千萬記得我爹醒了,就立即跟我打招呼,我們還要著急趕路呢,說好了天亮之後跟上大隊伍的,我爹向來說話算數。」
水神娘娘算是徹底服了這個人小鬼大的傢伙了,帶著裴錢離開屋子後,好奇問道:「大隊伍?怎麼回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大致說了一下姚家隊伍的情況。
水神娘娘點點頭,「沒問題,你們安心睡兩個時辰,到時候我像昨夜那樣,一下子就將你們送到了埋河上游。」
裴錢這才放心,跟著這位極其有錢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住處,就在附近的一座院子裡,嘴上挑三揀四,滿臉嫌棄,可心裡頭,早已羨慕得一塌糊塗。心想著以後自己有了大把銀子,一定要有這麼大的宅子,這麼富貴氣派的屋子,還要用金子銀子鋪地,再在屋子裡貼滿那些黃紙符籙。
安置好陳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
水神娘娘一步就來到了碧游府大門外,抬頭看著那匾額,怔怔出神。
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間來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廟內,距離開門迎接香客還有約莫一刻鐘,她大步走入主殿內。
先前她結成金丹境,天生異象,使得門外數百香客們納頭便拜,心誠至極,她在遠處碧游府內,亦是心生感應,對於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內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經恢復原樣,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實與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飄舉,線條靈動,如神人身披天衣,滿壁風動。
她一直覺得完全就不是自己,過於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只不過這就是山水神祇和祠廟塑像的規矩,最早的一位廟祝婦人,是溺水被她所救之後,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貴身份,在水神廟擔任了廟祝,一做就是五十年,從一位年輕婦人,慢慢變成了白髮老嫗,因為沒有修行資質,只是活到了八十高齡便去世,正是這位廟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幫著自己收攏信徒,年復一年開設粥鋪救濟百姓,彌留之際,老嫗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縴手,沙啞笑道娘娘還是這般好看,金身神像還是匠人手藝不精,不及娘娘容顏萬一,是她這位廟祝當得差了。最後老嫗淚眼婆娑,詢問水神娘娘一句話,四個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給出答案,老嫗就已去世。
那位至死也虔誠的廟祝,其實不是一開始便是世俗眼中的好人,她年輕時候,男人是行商,經常出門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別的男人,事情敗露後,更是勾結野漢子害死了丈夫,之後成功改嫁,還霸占了所有前夫家產,欺凌前夫,快活了幾年後,因惡緣而聚,由惡報而散,一次踏春郊遊,被見異思遷的男人,打得半死,丟入埋河水中。
這才被那會兒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她救起。
凡此種種,這位水神娘娘始終不得解惑。
直到讀到了文聖老爺的道德文章,說那人性本惡、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為埋河水神,可以憑藉香火照見人心,原本她對人心醜陋深惡痛絕,甚至還會排斥那些裊裊香火,總覺得每次讓人許願靈驗,自己就多一絲惡業纏身,在那之後,她心境才開始有所轉變,統轄埋河水域,鎮之以威,震懾惡念,同時聯手數位沿河兩岸的城池城隍爺,數次顯靈,又對朝廷祈雨一事,不遺餘力施展神通,哪怕拼著道行衰減,金身黯淡,都要爭取有求必應,不管香火是善念還是貪念,最少先做到讓自己問心無愧。
可數百年光陰,歲月悠悠,總有耐心耗盡的時候,她開始越來越少走入水神祠廟,越來越喜歡待在那座閉門謝客的碧游府,一門心思憑藉那道仙人口訣,潛心煉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發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內幕,是因為那門上古傳承的法訣,不但可以煉器、還可煉埋河之水,更可煉人間香火,真正是一法通萬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為那個名叫裴錢的小姑娘,既然有緣來此,資質又如此好,說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裴錢可以繼承自己的神位與這份無上道訣,只可惜事實好像並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傳承,與練氣士收徒如出一轍,從來不是小事。一著不慎,不但弟子遭災,師父也會被牽連得身死道消,要麼就是教出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離經叛道,欺師滅祖。
比如她最仰慕欽佩的文聖老爺,學問多高多大?不一樣教出個崔瀺?
晨曦從窗戶灑入地面的主殿內,水神娘娘收回視線,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廟祝老嫗站在門口,布滿皺褶的蒼老臉龐上,一大把激動欣喜的老淚,委實是天大的喜訊。
水神娘娘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廟眾人,自然是一人得道雞犬跟著升天了。從今往後,不但那頭河妖要夾著尾巴,再不敢興風作浪,從州城刺史府邸、郡城府再到各地縣衙,恐怕都要人人換上一副更加恭敬嘴臉了,便是那個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爺,說不定以後都要對自己客氣許多。
廟祝老嫗忐忑問道:「娘娘,咱們埋河附近的城隍爺、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幾乎都趕來給娘娘道賀了,他們曉得娘娘的脾氣,不敢叨擾碧游府,都備好了重禮,在這廟外邊候著呢,見還是不見?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幫著推脫一二,他們不敢說什麼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還有點時間,見見他們吧。庇護一方山水氣運,教化轄境九十萬百姓,不是我們一座水神廟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協力。」
老嫗心中驚訝萬分,不知為何這位憊懶的水神娘娘轉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樁,立即轉身去領命傳諭。
只要娘娘願意花些心思,招徠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廟,定然可以一呼百應,成為名副其實的大泉水神第一!
自那位初代廟祝女子死後,埋河水神廟已經換了一位又一位,可她始終都沒有什麼感情,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樣了。
此時此刻,獨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與一位故人對話,笑道:「聽說蜃景城有兩戶人家最擅長塑造神像,張家樣號稱面短而艷,更添風采。曹家樣被譽為衣服飄舉,飄然欲仙。你覺得哪個更適合我一些?你會更喜歡哪一家的匠人?」
她嘴角翹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揮,「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氣大,開價高,就挑哪家,如今咱們可不用你愁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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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時分,河畔驛館,老將軍姚鎮發現陳平安沒有出現吃早飯,便有些奇怪,朱斂笑呵呵解釋說少爺遊歷未歸,昨夜臨時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廟,老將軍不妨先行趕路,少爺一定會跟上的。
姚鎮大笑著說這傢伙真是不仗義,早知如此,昨晚就該拉著他一起去的,耽擱一兩天行程算什麼。
朱斂沒有畫蛇添足多說什麼,笑著退下,與盧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盧白象望向他,朱斂搖頭笑道:「莫要問我,少爺當時並未要我跟隨,只說儘早返回,讓我與驛館這邊打聲招呼。」
魏羨只是埋頭喝粥,下筷如飛。
隋右邊無論是坐姿還是飲食,是四位「扈從」當中最有獨到氣韻的一個。
便是姚家隨從鐵騎當中最沒心沒肺的,都覺得這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子,絕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夠擁有的扈從。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
朱斂微笑道:「怎麼,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嗎?」
見盧白象不願與自己說話,朱斂笑意更濃。
坐在最角落的道門師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淵然對視一眼,並未就此言談半句。
但是兩人心湖之間,各有嗓音響起。
邵淵然喝著一碗小米粥,以心聲言語詢問道:「埋河水神廟後半夜的異象,會不會跟此人有關?」
尹妙峰答道:「說不定。照理來說,不太可能,畢竟那位水神娘娘引來的天地感應,是結成金丹的大氣象,君子鍾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幫助她一二。只是這位來歷不明的陳公子,實在是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們無需理會,只要不是橫生枝節,我們就已經可以向大泉劉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宮,都有一位書院君子兜著,已是萬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進階,我們昨夜登門拜訪那一趟,其實也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沾沾光,說不定為師可以幫你要到一份好處。」
邵淵然點了點頭。他眼角餘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說什麼。
姚仙之和姚嶺之雖然是姚家嫡系子孫,而且備受器重,可是一樣沒有資格跟爺爺姚鎮坐在同桌,三個位置坐著的,都是跟隨姚鎮征戰大半輩子的老卒,無關品秩高低。姚鎮視為理所當然,三位百戰老卒也是不覺得有何不妥。
姚仙之朝姚嶺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姚嶺之問道:「做什麼?」
姚仙之壓低嗓音,「你說陳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開眼的傢伙,斬妖除魔大殺四方去了?你想啊,陳公子憑藉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幾百里妖魔,一個個鬼哭狼嚎,這幅畫面,是不是賊有英雄氣概?」
姚嶺之沒好氣道:「你還沒睡醒吧你,喜歡白天做夢?」
姚仙之挑眉道:「你覺得陳公子做不到?」
姚嶺之說道:「我是覺得埋河沒那麼多鬼魅,畢竟有座水神廟壓著呢。」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說嘛,你其實心裡頭也相信陳公子有這份能耐的。」
姚嶺之橫眉豎眼,「喝你的粥!」
姚仙之開心笑道:「今兒粥特別好喝!」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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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身後,大汗淋漓。
仔細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幾分。記憶中,只說了文聖老先生的順序,並沒有太多涉及三四之爭,也沒有多說齊先生。不過即便如此,等會兒見著了埋河水神娘娘,還是要提醒幾句,關起門來閒聊,可以言行無忌,開了門就不要再談論此事了,不然他陳平安一走了之,早早返回了寶瓶洲,你水神娘娘卻是碧游府跟祠廟金身都不可挪窩的。
瞥了眼床底下的那雙靴子,愣了一下,竟是靴尖朝里擺放的,陳平安搖搖頭,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幫忙脫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機靈勁兒,為何就不願意多花在讀書上邊?
離開屋子後,陳平安站在院中,約莫是辰時的尾巴上了,姚家隊伍應該早已啟程,他和裴錢需要加緊趕路,不提去往驛館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時辰。
不過昨夜那頓百年陳釀水花酒,喝過之後,此時神清氣爽,既是客棧大戰後身子骨痊癒得差不多,更有心境上的輕鬆自如,就像一間老屋子,積攢了太多雜七雜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視為寶貝,可若是哪天收拾齊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會更加順眼。
院門口那邊站著一位妙齡女婢,正是昨晚領著裴錢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對著陳平安嫣然一笑,「陳公子,娘娘要我在這邊候著,只等公子醒了,就領著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廳。」
陳平安笑著快步走去,問道:「我帶來的那個小丫頭?」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措辭,解釋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然後我帶著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潑開朗,府上下人都很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直白問道:「她沒跟你們碧游府索要什麼吧?」
婢女趕緊搖頭道:「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也是個不會撒謊的。
陳平安無奈道:「她討要了什麼,若是太過貴重,我們不會帶走,若是尋常之物,我可以付錢。」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購自市井坊間的筆紙,說是她從今天起要學習畫符,還說這筆錢,她遲早會還給碧游府的。陳公子,只是些尋常筆紙,真不值錢,懇請公子別責怪小姐,不如公子就當是我送給小姐的禮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經好些年沒有與人打交道了,小姐願意與我說話聊天,我很開心,就跟我還是活人時過年似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當是你送給她的,不過到時候我讓她與你道聲謝。」
婢女笑逐顏開,側身施了個萬福,「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後能夠常來咱們碧游府做客。」
見到了裴錢,她笑臉燦爛。
陳平安問道:「就沒什麼想要說的?」
裴錢瞪了眼陳平安身後的女鬼,悻悻然從袖子裡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筆,然後掀起外衣,原來將一大摞宣紙貼身藏著了。
她趕緊說道:「我與萱花姐姐說過了,這筆和紙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後肯定還錢!只是怕你不答應,我便藏了起來。」
陳平安問道:「就算你將來掙了錢,知道寶瓶洲離著桐葉洲有多遠嗎?以後怎麼還?若是讓仙家渡口幫忙寄送,那些錢,你都可以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宅子了。你保證能掙到這麼多銀子?」
裴錢一臉茫然。
陳平安冷笑道:「說不定就是知道這點,所以才說願意還錢吧?」
裴錢笑臉尷尬,視線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視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過去。
裴錢哭喪著臉道:「不許打腦袋,不許扯耳朵,其它地方隨便打!」
陳平安氣笑道:「把筆紙給我收起來,這位姐姐方才說了,是她當做離別禮物送給你的。」
裴錢將筆紙交給陳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嬌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萱花姐姐,你人這麼好,不對,是當鬼當得這麼好,應該讓你當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將物件收入養劍葫內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錢。
裴錢立即醒悟,對著婢女鞠躬致謝。
兩人一女鬼到了大廳,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個大大咧咧、江湖豪氣的埋河水神,今天她總算有點水神娘娘的架勢了,換上了一身類似朝廷誥命夫人的錦衣華服。
婢女萱花退去後,水神娘娘說得開門見山,沉聲道:「陳平安,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點什麼給你,不然愧疚難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並無能夠讓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煉化的那些兵器,品相是還湊合,只是兩件法寶,都是我的本命物,給不得你,其餘兵器,品秩又不夠。話說回來,便是一股腦都給了你,還是不夠報恩,所以我想要將祠廟外那塊祈雨碑上的仙家煉化口訣贈予你。」
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簡,「希望你記下這門道訣後,最好立即銷毀,並非是我小氣,碑文所載,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證道根本,機緣大,因果也大,輕易外傳,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載不住,反而是禍事。」
陳平安二話不說,點了點頭,便笑著伸手接過,乾脆利落地收入飛劍十五當中。
水神娘娘訝異道:「不推脫一二,與我客氣幾句?你來我往,就更顯真情了啊。」
陳平安忍住笑,「實不相瞞,我還真需要一門上乘煉器口訣。當初莫名其妙就陰神夜遊了,念頭一起,就直奔你們水神廟,鍾魁說的機緣所在,應該就是說這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撓撓頭,「理是這個理,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你要是大義凜然地拒絕了,來一句君子行事、不圖回報什麼的,我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後賓主盡歡而散,多有意思。」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之後水神娘娘便要帶著兩人去往埋河,依舊是運用先前的神通,將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驛館附近,山河千里輾轉一念間,這是山水神靈最讓練氣士羨慕的神道術法之一,另外一個應該就是神祇只要身處自家香火祠廟,便擁有類似儒家聖人坐鎮書院、真人身處道觀的額外威勢。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願太快分別,帶著他們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門那邊。
臨近大門,她突然問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文聖老爺的著作典籍?最好是文聖老爺親自送你的那種。你放心,我不會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廟,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與我私自刻下的那塊牌位放在一起,這既是我的一個最大心愿,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為暴漲,但是從今往後,更需要真正將文聖老爺的道德學問,將死書給讀活了,直覺告訴我,一旦成功,我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說不定連大泉王朝的五嶽正神祠,都要不如我座埋河水神廟。」
見陳平安默不作聲,水神娘娘停下腳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陳平安,求你了。」
陳平安思考很久,「老先生是送我一本儒家入門書籍,卻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滿臉驚喜,「只要是過了文聖老爺手的書本,就成!我可不傻,書中必有大道真意!」
陳平安腦海中,想起那個初次見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劍,手持一桿差不多有她兩人高的鐵槍,在埋河水底大戰河妖的英姿,慷慨奮發。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廟外露面,對他和鍾魁說的言語,從頭到尾,並無半點驕橫,中正平和得不像是神祇,而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頭對小女孩說道:「裴錢,我讓你反覆讀的那本書,你應該已經背熟了,不然就送給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詢問的口氣?
更讓水神娘娘一頭霧水的一幕出現了。
裴錢咬緊嘴唇,死活不開口,更不願意點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說道:「我碧游府其實還有一件鎮宅之寶,極其珍稀,絕不比那仙人口訣差,只要願意贈書,我就投桃報李!」
隨後她笑望向裴錢,「除了報答陳平安,我同樣再送你一件好東西,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一等一的罕見寶貝。」
可是裴錢只是站在原地,不說話不點頭,兩隻小手死死攥緊衣角。
又怕陳平安生她的氣,從此更加討厭她,可又怕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水神娘娘。
這一刻,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彎下腰,竟然對裴錢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願意就算了。」
裴錢抱住陳平安,一下子哭了起來。
陳平安都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想的,又為何哭,對水神娘娘無奈一笑,「不好意思,但是我回到寶瓶洲後,爭取幫你找一本,到時候寄給你,至於報答不報答的,用不著。」
水神娘娘哀嘆一聲,看了眼陳平安,又看了眼裴錢,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他們來到埋河水畔,陳平安背著裴錢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現先前朱斂所見的古怪漩渦。
下一刻,她與陳平安和裴錢已經站在了三百里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飄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邊。
陳平安告別離去,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大概是跟裴錢說了些什麼,哭花了臉的小女孩轉過頭,與水神娘娘揮手告別。
水神娘娘笑著揮手。
漸行漸遠。
背後的裴錢始終嗚嗚咽咽。
陳平安笑道:「又沒做錯什麼,哭什麼。」
小女孩腦袋抵住陳平安,「對不起。」
陳平安:「嗯?」
小女孩傷心欲絕,「你說得對,我就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氣笑道:「瞎說什麼。以後記得好好讀書,要用心。」
裴錢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錢後仰一些,幫著擦了擦陳平安背後的眼淚和鼻涕,笑了一聲,「嘿!」
直到一大一小身影消逝在遠方。
水神娘娘開懷大笑起來。
果然這才是文聖老爺的嫡傳弟子!
那陳平安本就打算要贈書的,若是一聽說還有那重寶可以換取,世間有幾人,會真正在乎一個身邊小女孩的意願?
她收起笑意後,臉色肅穆,向著陳平安離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聞道有先後。
昨夜坐而論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謂知行合一。
陳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