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多都是會做夢的。
白日裡求也求不到的東西,大抵能在夢中想一想。
粉嫩嫩的淺紫色皺紗帷幔下,規規矩矩跪坐在二尺見方軟墊上的女孩裹著一身乳黃色絲綢衣裳,華麗繁複的腰帶用金線繡出一則神明殺死惡鬼的故事。
雷電將軍手持薙刀橫眉立目有不可匹敵之勇,那被斬卻的惡鬼跪伏在地俯首帖耳,竟是副乖順受死的模樣。
女孩動作輕柔的執壺斟茶,優雅且閒適,眉目間是說不盡的溫柔。
二百木著臉看。
那可不是她,她再怎麼發昏夢也不會夢見自己身上穿著從璃月泊來的綢緞。
她反反覆覆辛苦練習,直到身側的比丘尼緩慢點頭稱讚才姿態端莊的放下銅壺,放鬆向後坐在小腿上休息。
「大小姐,外面買來的丫頭又髒又臭野性難馴,教也難得教過來,不如扔出去算了。家裡那麼些下人,就沒一個能生出略齊整些的丫頭來嗎?」
說話的中年女性身著黑袍頭蓋白布,手裡握著串數珠,蓮台墜子垂下來悠閒的搖擺著。這東西不但大小一致就連每顆珠子上的花紋也能拼接成道流暢的山溪小景圖,眼看它被盤得油潤發亮,顯然是件心愛之物。比丘尼將數珠撥至腕間,掀開身側鏨刻著梅枝的金色香爐順手往裡面添了枚香餅,馥郁清雅的白梅香立刻湧出來,蓋住絲絲縷縷不討人喜歡的酸臭味。
檐廊外的白沙石子地上,粗使僕婦們拎著個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柴蘆杆子」低頭聽命。看不清五官的小傢伙有兩張破布口袋勉強裹住身體,頭髮油得打綹,一陣陣往外反出餿臭。這丫頭蓬著頭又細又軟的黃毛,掛在人手裡就跟沒有重量似的帶著她那兩隻粗麻口袋左搖右晃,四條細瘦的胳膊腿兒各打各的,張牙舞爪十分不馴。
呵,這才是我。
二百扁扁嘴。
大小姐像幅名畫似的從墊子上站起來,她穿著侍女們用白疊布縫製還精心熏過香的襪袋,每一步都好似踩著搖曳的花苞行走。
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美人兒款款走到檐廊下,側過身體輕輕抬起袖子,曼妙的掩住口鼻道:「只是個小東西而已,我喜歡她的眼睛,很像社奉行大人上個月給他胞妹白鷺公主找來的須彌貓兒。」
她說話的語氣很是特別,不緊不慢,有股不與俗世交融的風雅與從容。
黃毛柴蘆杆子被僕婦用骨節粗大的手掐住下巴往上抬,稀稀拉拉的劉海差點被揪掉,果然露出雙一邊藍一邊綠的貓兒眼來。
「這樣一雙眼睛」比丘尼和大小姐一樣捂住口鼻走進了些彎下腰仔細查看,看了一會兒嘆氣:「這樣一雙眼睛生在這樣的賤物身上,委實可惜了。」
「我不賤,」柴蘆杆子發出貓崽一樣細弱的聲音,「我要回家。」
「別傻了!」
這樣直接的對話別說大小姐,就連比丘尼也是不能和她進行的,所謂高下有別,怎可自輕自賤。所以說話的是僕婦:「丫頭,你媽把你二百摩拉賣進柊府,你總共也就只值二百,怎麼不賤?」
二百摩拉連烤魚乾也買不來兩條,如何不賤?
「我不賤。」柴蘆杆子拼命搖頭,「我媽賣我,我不認的。」
「啊呀,傻丫頭,賣身契上有你的指頭印,還有你媽的指頭印,那二百摩拉也夠買些蘆葦讓她帶回去編兩張蓆子給你父親兄長裝裹屍身用了。哦,現在錢花光了,你說不認賬就不認賬?天下沒這麼不講究的道理,御建鳴神大御所大人來了也要斥罵你糊塗!」
僕婦拍著大腿,情真意切的愁眉苦臉搖頭感慨。當然了她們感慨的方向只會對著大小姐,髒兮兮的野丫頭不配聽這樣發自肺腑的忠義之言。
比丘尼皺起眉頭,加重語氣向大小姐勸諫道:「這樣不知感恩不曉得好歹的東西,必要狠狠責罰才是。父親與兄長既然已經過身,女兒怎麼可以不聽從母親安排、不體諒母親辛苦呢?實在是無禮至極,粗俗至極!」
「我不認字,我媽也沒告訴我,我不認,我不賤」
沾了鹽水的藤條一下一下抽在小腿上,柴蘆杆子臉上的黑白道道又多了幾條。
父兄下葬家破人亡的那天二百被親媽以二百摩拉的「高價」賣進勘定奉行柊大人府上,從此以後「二百」就是她的名字。大家都說要不是她媽聰明開價便宜這樣的好事且輪不著她,瘦巴巴的鄉下姑娘粗手大腳什麼也不會做,柊大人願意花錢買下她實在仁義,這樣的亂世里能給柊家做事簡直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這就是二百的噩夢。
睜開眼睛,烏沉沉的燒杉房樑上掛著個破舊的竹籃,二百爬起來從頭髮里摸出兩枚摩拉藏進去,油膩膩散發著喀拉味兒的熏鹹肉往上面一壓,保准沒人願意伸手繼續往下翻那軟綿綿臭烘烘像極了鼠窩蟲穴的凹陷。
今日柊家邀請九條家以及神里家小聚,也是年節里祭祀過御建鳴神主尊大御所大人後三奉行例行的會面。去年由九條家牽頭,今年輪到柊家,明年自然由神里家主辦。
這可是大事兒,神里家的年輕家主近來很有些鋒芒,因此柊大人便做了這個溝通的橋樑,意在向外界展示三奉行之間牢不可破的親密同僚情誼。打從五天前管家就把這樁不得了的活動掛在柊家所有僕人脖子上反覆耳提面命——任何人膽敢鬧出么蛾子就等著被吊死在影向山下的廢棄神社裡當晴天娃娃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故意盯著二百露出不懷好意的惡笑,雜役姑娘眉梢一挑根本不吃這份威脅。她腳下一軟順勢往地上一躺,敞開嗓子拽緊頭髮,踢騰著兩條腿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來回翻滾:「要了命了!有人敗壞大人的清名啊!我要告發」
一眾僕人趕忙低頭憋笑,總有沒出息的廢物憋不住,放屁似的氣音這兒一道那兒一道。
這樣的鬧劇實在是太不優雅太不體面了,管家腫著張瓦片臉面色鐵青。幾百號僕婦雜役里只有這個二百摩拉買來的便宜貨最難管教,她就跟豬肚子上那塊囔囔肉似的,沒什麼吃頭又不好殺,蹭在刀刃上滾來滾去的甚是礙眼。
她既不怕丟臉也不要臉,大錯不犯小事不斷,滑不留手就跟趴在鞋面兒上的蟾蜍一樣,噁心,但又不能就地拍死弄髒了好鞋子。
柊大人可是有情有義慈悲為懷的大好人,這樣的名聲,這樣的大好人怎麼會隨意打殺家中下人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管家由衷希望大貉妖能把這丫頭叼走吃掉算了,也好挽救挽救自己頭上日漸稀疏的毛髮。
「行了!閉嘴。」他喘著粗氣甩袖走人,心裡打定主意要找個機會狠狠教訓這醜丫頭一頓。
所以,並不想吃啞巴虧的二百這幾天都過得很謹慎。
藏好摩拉她就從門板攢的床上跳下來,光腳套上布鞋拿起梳子叼著,解開系帶左一下右一下壓平衣角重新繫緊,三兩抓把細軟塌的軟黃毛紮成半個丸子頭,雜役統一的屎綠色短衫套在麻布衣裳外。
完活兒!
院子裡已經熱鬧起來了,能在客人面前露臉的僕人換上才發下的新衣,無論男女都儘量把自己收拾打扮得光鮮亮麗——不管討好巴結上哪位大人後半輩子都算有了著落,誰願意放著綾羅綢緞不要去穿粗布麻衣?
「上面剛傳了話來,說是九條家的那位養女突然決定隨行出席」
平日眼高於頂的廚娘們突然炸窩一樣焦急忙亂——大人物隨便一個小決定都會讓她們驚慌失措忐忑不安,生怕犯錯丟掉手裡的肥差。
已經有穿著棕色外衫的人雙手合什四處央求哀告了,終日困在院子裡承擔繁重勞動的她們如何知道天領奉行的大將在飲食上有什麼忌諱?就算沒犯忌諱,不能讓客人在席間露出滿意的微笑也是廚房的失職啊!
「這會兒臨時派人去外面打聽?」僕婦們的眼神就像藏在洞裡的鼠子,來來回回的掃,飄忽不定。
大人物在飲食上的偏好哪是容易打聽到的消息?市面上問出來的多半都是幌子,做這件事的人得不了多少賞卻擔著干係,換誰誰不猶豫!
很快有人眼尖掃到剛走出柴房伸懶腰的雜役姑娘,頓時眼前一亮,抬抬下巴努嘴示意別人一塊看。
二百名義上算作大小姐院子裡的掃地娘,應該住在柊府內宅的院落里。可惜千里小姐身邊的比丘尼和侍女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像討厭潮蟲一樣討厭她,在女眷內宅中找不到活計做的鄉下姑娘便被踹去雜役院子裡和最下等的粗使老婆子們打混。
她站在柴房門口伸了個大懶腰,打哈欠的嘴半張不閉,忽然睜開總是眯縫著的眼睛朝四周看看:「嗯?」
「二百姑娘呀,嘿嘿,嘿嘿」
廚房管事笑著湊到她身邊,搓搓手把頭抬了抬:「都知道你神通廣大,手眼通天,勞你幫個小忙怎麼樣?」
這會兒用得上她,管事說起話來又文雅又好聽,跟璃月人似的四個字兒四個字兒往外蹦。這些漂亮詞兒的複雜程度與事情的棘手程度呈正向相關,二百重新把眼睛眯起來。
她最不怕的就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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